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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偶然走在路上听到一段音乐,他会因为音乐感到悲伤或者快乐。尽管他没有真正经历过,但却得到了情感上的体验。

十八世纪的学者把经历一词解释为已经发生过的事情,在人的活动中继续存在着,并且是以不同的方式存在着。而到了十九世纪,人们清晰地提出,即使是没有发生过的事情,但只要认知到了,也能在人的活动继续存在。他们把这种感受称为体验。

人类所能得到的体验看似无穷,然而已知的无穷都有边界。体验同样无限而有界,就像一条数轴,它是从零到一,就在这一的小段里有无穷细分无穷组合无限个的数字,但它永远不会有二和三。它的边界是三个东西,分别为人的自身、历史以及社会。

现在,人自身的边界已经被拆除了,人可以拥有无限的寿命,也可以变成不同的人。那么只剩下了两条边界。从这一角度来设想,不难察觉到当时人类世中期的环境下,是不能不对虞八百年的历史被补全而感到欢欣的。房宿联盟从中探知了秘密,也是不能不产生占据心和虚荣心的。存在于房宿联盟从上到下的人是不可能不将体验扩散的。他们甚至还会认为他们已经知道了一切后果,觉得从上到下任何一个层面就可以轻松拿捏一个凡人的命运。不若说,人类世中期到人类世晚期的历史其成与败根本的原因本来就不在于此。

总而言之,公元第一千六百万百一零七世纪,李明都向房宿联盟交代了自己对虞八百年大部分的认识。

随后万年一会宣布来自虞八百年的时间旅行者无罪。丹枫白凤被判处了一个严重的惩罚——既然囚禁了一个自由人一万年,那么她就要负担起李明都接下来一万年的自由。除此以外,李明都属于自然人系的初级阶段,在现今的人类社会与儿童无异。因此,遥山几微在遥山苍翠的示意下仍作为临时监护人陪同出行。

李明都来到房宿增六六五算是有一万多年的时间了,但他却是第一次活生生地作为人走在碧梧仙馆的表面,感受到从天而降的湿润的雨。

入目所及的所有建筑都像是镜面,每一片镜面都在反射天空,草木摇曳,几乎分不出哪里是天空、哪里是大地,哪里是草,哪里有云,全部的自然都是在空空一片的世界里。

而丹枫白凤前来赴约的外肢就停在行星轨道的泊站之旁,在蔚蓝的天色里,像是从巨伞的骨架中延伸出来的一根针头。

丹枫白凤花费了巨大的精力,保持了李明都没有变化的身体。根据遥山几微的说法,那是类似视界的手段,隐柱的内部本身就是一个极高远的引力井,钟慢效应在其中极为明显。她的做法一开始或许是为了她与李明都的交易,也可能是为了更好地保存这个珍贵的样本,不过到了现在便产生了一个额外的价值。那就是让这种身体遍地都是。

李明都走在路上,在“李明都”的群体里并不显眼。这些人不说话,他们的交流发生在电波中。为此,打听不到消息的李明都只得直言询问遥山几微关于前线世界和两个世界的战争的事情。

至于网络查询,查询这个行为本身,在被监视的意义,和在能动的意义上,与询问遥山几微是等价的。

谁知遥山几微的了解也只是从别人那里听过来的。而别人也是从别人那里听来的,都是些模糊不清的描述。整个信息网络里描述最清晰的便是发生在前几年的为了庆祝胜利的宴会,宴会已经举行了一次又一次。

李明都不禁追问宴会里有没有具体提到什么细节。

遥山几微却说也许有碇客了解吧。

“碇客?”

宴会的客人?

“那些只生活在高速世界的人。”

物理学按照既有的物理理论将世界分为宏观的和微观的,原因在于微观世界的量子现象实在不符合宏观世界的观念。物理学也同样将世界分为低速和高速的。原因同样在于越接近光速,物理法则就越悖离常识。习惯光速航行后的人很难再回到原本的生活,而且原本的生活也已经被时间改变。

这群人就被叫做碇客,只偶尔会在个别的星系停留。

在房宿增六六五,暂栖的碇客不少,约有三四个。但了解前线世界的人是一个也没有。

“我一直很想谋划个联络员的位置,不用上前线。”

其中一个碇客和李明都聊天时讲道:

“但同时能享受到前线最新的技术手段,和空前巨大规模的星桥。丹枫白凤只能制造比太空站更大的引力井。但是前线世界,已经能将曲率运用到分子的层面上,以人力批量规划质子和中子的运动,从而制造世界上不该存在的物质和物质的性质。房宿使用的飞船需要漫长的加速,然而前线世界的飞船,据说在一瞬间就能撕裂对称性,直接进入光速。”

遥山几微进门的时候,两个人在微重力的环境下几乎是在漂浮。

李明都盘腿坐在碇客的身前,而碇客的身体只打印了上半,在设计图的投影中可以看到他下半身里为自己规划的混合器官。他对李明都说:

“倒是您……想在我们现代的世界中做些什么呢?我看你现在还是一个古人,没有考虑过修正身体,成为一名真人吗?这样,你也可以成为一名碇客。像你这种情况,很适合成为碇客,能从丹枫白凤的身上压榨出足够的价值来。她是有能力为此买单的。”

李明都委婉地拒绝了。

他既不想成为碇客,也还没想过“长大”。

“那就要浪费许多时间了。”

这个有鳃的碇客叹了口气。

李明都不禁问道:

“怎么讲?”

他却说:

“动物的状态无非是两种,一种是活着,一种是死。如果你一直活着,活到自己时间的第一千年第一万年,那么你肯定已经突破了生理寿命极限,肯定也不是以原本的状态活着了。而如果死了……死就更简单不过了,你的认识已经进入总览、你的人格已经被阴山记录,总有人愿意让你继续活下去或者替你活下去,造出一个你也不是难事。等我再遇到你,也肯定是一个已经成人的你了……”

眼前的人像是在认真地听,他便呵呵地继续说道:

“婴儿在这个世界寸步难行。如果不愿意变成真正的人,那么一辈子也只能在人的看顾下作有限的事情。没有人能忍受一个彻底的无能,就像没有动物会自愿断去四肢。你把自己限制在一个狭窄的井底。阳光照耀着无垠的世界,你却不愿一窥阳光下的灿烂天堂。但井总会灰飞烟灭,动物一定会在阳光下死去,而它们的灵魂就会在天堂涅盘重生。这不是你能决定的事情,所以最后,也只不过是在浪费时间罢了。”

李明都没有严厉地反驳,也没有着急地应许,只是诚恳地说:

“我知道了,谢谢你。”

从这句话中,碇客听出了李明都的心迹,忍不住轻轻地吁了一口气。

透明皮肤下的涡动器官开始压缩,两颊中的鳃中顺利地喷出了白雾似的热蒸汽。这时候,碇客的下半身已经重新构造出来,他说他准备走了。

航行的目标是远在十亿光年外的史隆长城,那是比银河系所在的拉尼亚凯亚超星系团更加丰富更加密集的物质天堂。

李明都心想在他的余生中肯定是不会再见到这个人了。

但碇客靠神经扫描读出了他的心思,摇了摇头,说:

“你又忘记了我说过的话。”

在前线胜利的消息传遍银河人类世界的这几百几千年里,银河人类世界的局面表现得非常平静。

所有的消息实在是太遥远了。人们庆祝它就好像在庆祝一个一千年前或两千年前的节日。

李明都注定在房宿的世界一无所获。

遥山几微带着李明都走出碇客房间的时候,浩瀚的碧梧仙馆按照计划下起了雨。这可能是碧梧仙馆最黯淡的一个季节。因为计划里只有雨而没有云,灰蒙蒙的天空中,气巨星显得很湿润,空气中传递着一种馥郁的花香。

李明都还没说自己接下来想要去做什么,遥山几微突然开口了:

“他说的是对的。”

李明都顿了下,讲:

“你是说碇客?”

这个耗费了无数岁月和努力才获得独立的利趾不无嫉妒地点了点头:

“确实如此。我也希望你能在客观时间的一万年内想清楚,这是房宿联盟的法律判断。一万年后,你就失去优势了。有许多人不曾能够出生,便已经死去。”

但李明都没有回答。

一阵久久的安静让遥山几微不能不去揣度身边的“儿童”到底在想些什么……可他调用额外视觉去看时,看到的却是一副轻松愉快的面庞,还有一个几乎什么都没有去想的表层思维。

这几乎让遥山几微怀疑他是故意屏蔽了自己的思想。但这样一个古代人又凭什么能屏蔽自己的思想呢?

那双眼睛张望着天边逐渐落下的气巨星。两个人就这样站着稍等了一会儿,雨变小了,亿万的恒星方才显得明亮。

接着,李明都不容置疑地说道:

“接下来要去大火。”

从万年一会的角度来讲,这个请求没什么特别的。丹枫白凤罕见的从头到尾都没表示过自己的不满意。唯一闷闷不乐的可能只有遥山几微了。

但这是遥山苍翠的命令。于是在表面上,他同样看不出情绪。

几天后,丹枫白凤的船井中又开出了一条新船。私底下,人们把这艘船所属的系列叫做丹宸,也是丹枫白凤从不外售的航天器,设计的灵感来源于“九出”。

房宿增六六五的九出景观由九颗星星组成,丹宸从外形来看也是由九根琴弦组成的巨琴。每根琴弦都是头大身细。九个头部象征着九颗星星,弦身则象征着行星的光辉,做成了彗星似的设计。前部的九星汇于一起,庆祝房宿增六六五的繁华殷盛,在结构上的前密后疏,按照现实九星的距离等比旋转排开的弦,便是期冀房宿的光辉永在。

这是个典型的不对称设计,也只有现代的航天工业才能容忍的无用之功。

丹宸有许多艘,每艘都有不同的编号,这艘是九号。

当天,丹宸九号在短短数个小时后便加速到临界光速,消失在了大火的方向。

与一万多年前相比,由于银仙的扰动,猎户座旋臂上大火与房宿增六六五的距离变大到了接近六十光年。

六十年后,丹宸开始减速,直到一光年圈内,大火依旧杳杳不可见闻。

中子星和白矮星互相绕着旋转,微弱的明亮连近在身前的行星也不能照亮。越过尘埃云后,大火的人类世界发出了信号。遥山几微代为问候。

李明都从短暂的冰冻中醒来,就看到了那颗他从丹枫白凤的口中听到的星星。

大火十三。

一颗冰白色的天体,一个藏起了生机的天堂,融解的河流在回归线之间延长与分裂,像是无始无终的树杈。有幸的河流,它的周旁便会闪动着盎然的青绿色的光。

丹枫白凤没有说,但李明都从逃犯们那里已经了解到一万一千年前,他所属的次异结晶恐怕就是在这里被发现的。

一万一千年后,或者两天后,他乘坐丹宸号下降。丹宸号倒置前后,九弦轻轻地靠在了大火十三太空城的船港。那时,这座太空城正静静地围着大火十三旋转,监视着大火十三地上建设的情况。

原来的同乡会已经改制,变成了大火自治委员会。他们把这座太空城叫做春望。

那是一座望远镜似的太空城,本体是透明材质的巨型管道,绕着自身的轴线旋转,两头的船港像是它的镜片。它与大火十三靠一条太空电梯相连。

数年前,房宿方面重启星桥通知了大火十三,大火十三对于房宿联盟慎之又慎,对于这位时间旅行的客人就更是郑重。

李明都从舱口飘落的时候,外交委员与光岩在船港广场上就已经等了小一会儿了。

光岩盯着自己的脚尖,而外交委员抬起了头,大胆地观察这个时间的旅行者。

他们都是第一次见到活着的原型。

遥山几微就站在他的身边,不可能是其他人了。

外交委员说:

“李明都,是李明都先生,对吧。您的形忆在大火这里反响也很热烈。”

“那就是意气相投,再好不过了。”

李明都笑着继续说道:

“我来这里也没别的,就是为了看一看大火。大火在我的故乡和记忆里都是一颗特别的星星。”

“那是当然。”

就在这个时候,光岩开口了:

“毕竟大火在起源地球的文化中也具有特殊的意义。它是四季轮回的星。”

李明都郑重地点了点头。

对于他来说,来到大火确实是有一部分意图确实为了看一看这颗四季轮回之星。

大火人是好客的。他们在人系上也比较靠近先祖人类,唯一的不同是他们具有多对外肢,内里的神经系统、血液系统、肌肉分布与先祖人类差距不大。从外形上看,他们很像是蜘蛛人。在太空站长大的大火人,往往六肢或八肢更加纤长,极似人头蜘蛛,看上去也就狰狞恐怖。

生物的形状在古老的过去有着祥瑞或者灾厄的意味。然而现在的人类已经知道所有形状只不过是生物原始本能延续的识别,本来只不过是大自然中的一种现象,既不是祥瑞,也不是灾厄。

调制的空气不适宜原型的生存。李明都带着球罩,泰然自若地走在蜘蛛人之间。在蜘蛛人以外,复有其他的人形,其中甚至有自己人形的复制体或者调制体。房宿的第一次感到惊讶,大火的第二次只是泰然。

一切都是丹枫白凤买单,大火的众人或者也有炫耀的冲动。外交委员的名字叫做象鼻,他在出港的路上说:

“那么明都先生是先参观春望,还是直接去看大火呢?”

“我对大火心心念念。”李明都笑道,“直接让我近处看看大火吧。”

那时候,他们已经走到了一段透明廊道,廊道空悬,上下是宇宙冥冥黑暗,左边是大火二,那颗已经成了白矮星的灰烬,在放射微明。而右边靠得近的就是那颗冰白色的星球,幽幽旋转的大火十三。

“原来大火十三并不在宜居带上,想要还复历史的情景,有聪明的方法,也有笨拙的方法。从房宿的角度来看,真的是再简单不过了,公式的方法,比如真空太阳,星桥嫁接,还有宿日重光,衡量一下应该都是可行的。”

象鼻向李明都和很少说话的遥山几微介绍道:

“一万多年前,我的‘父母’随同光岩等前辈一起回到大火星系。那时候真的是一穷二白,什么也没有,只有几个人,还有一个愿望。聪明的方法要技术,也有取巧的方法,比如景观星球,也就是使用纳米机器点对点地对能量进行分配,外面套一层壳子,建造一个地底的发电机和运输管道,这样也能蒸发地表冰雪制造大气,光源可以是冷光源,只散发阳光,但不必要传递热,营造一个景观星球。大自然的调制是粗暴的,太阳的能量每时每刻的能量,行星能接收到的不足万一。而人的调制是精细的,温度、大气循环、水循环,全部的一切都可以是打算好的,我们的渠道也足够供给。”

“不过你们还是选择了推动星球这条路。”

李明都说。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脑海里不无五十多亿年后的景象。不过对于他,还是体感时间几十年前的事情。

“没错,我们花费了不小的力气,把星球推到了这条轨道上,清除了轨道上的小行星,用高能融化地表一次性成型岩层,重新释放大气,我们想要尽可能地创造一个像是十亿年前的过去的大火星系,尽管大火已经已经毁灭了。不过在房宿客人的眼中,实在是不值一提。”

象鼻说这话的事后神采奕然,想必心里仍然是十足骄傲的。

遥山几微摇了摇头,客气道:

“房宿也是经历了不知几百万几千万的夜,才做到今天这样互为表里,共进同退。回到草创之初,这也是巨大工程。”

说完,他不自觉地看了一眼李明都那站得笔直的身影。

他的视线从大火十三上偏移,逐渐转移到这颗行星身后那颗黯淡的白矮星。白矮星是最近亿年寂灭的大火二。而在比这颗白矮星更远的地方,便是十多亿年前就已经消灭了的大火一。

迄今,大火一的残骸仍在向外辐射脉冲。

最后,他的视线仍然回到了大火十三上。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几微感觉他闪了闪眼睛。

“原来那时候在天上起伏的星星还有这样的世界……”

他客气地问道:

“象鼻委员,我想下去看看,就现在,可以吗?”

“当然可以。”

象鼻兴高采烈地说道。

现如今,大火十三的地表环境已经改造到了大部分人类都可以裸露生存的界限。李明都不需要做什么准备,只是重新打印了一下太空服,便随着队伍乘上了太空电梯。

他们坐在厢房内,迎向了大火十三的中央。

落点正是大火十三最重要的一块陆地,天青州。

天青州也正是大火十三的人马最初降落的土地。在这里,他们建造了工厂和厂房,融化了大半的地表,重塑了地质的结构。

到了现在,象鼻领着李明都走出厢房,沿着地下通道进入地上广场时,阳光洒满了五颜六色的波浪。乌云向街道的南方飘去,碰着了电梯的边缘。淡紫色的天空中,死去了的大火二还在燃烧自己最后的躯壳。纵然是正午,也像是黄昏。

他们原可以让行星离大火二更近。所谓的宜居带也在距离大火二更近的地方,但为了尽可能保持大火十三的公转和自转周期,放弃了这一企图。

兴许是冰白色的大火十三太单调的缘故,新生的大火人穷尽了颜色的尽头,所有的建筑都是缤纷五彩,长满了姹紫嫣红的花。房子是用地质的岩石一次成型的,但他们在房子的表面从中间向四方交错变幻地粉刷彩虹,拿最艳丽的红色与绿色的绸缎做窗帘。簇拥的花坛摆满了他能够见到的每一个角落。

插在房头的旗帜在冰冷的旋风中飘扬,被从地表航空场的等离子引擎照得像是血一样明亮。

象鼻说这是模仿了大火文明在最顶峰时候流行的配色主义风格。据说这种配色主义风格已经可以追溯到地球历史的早期了。

李明都不懂艺术,只能应和象鼻的滔滔不绝。

多肢的大火人在路上来来往往,他感到了非常亲切。

李明都怀着愉快的心情说道:

“宇宙用百万年的红巨星阶段摧毁一个星系,你们用一万年就重新做成了新的家园,实在是顶顶了不起了。”

象鼻谦虚地说道:

“这样的事情在银河中到处都是。与房宿现如今的自如自在相比,我们要走的路还太远了。”

尽管想要显得谦虚,但喜悦的心情抑制不住。技术的差距尽管清楚地晓得,但晓得本身又怎能是亲身的体验呢?

安排了地上的食宿。在通往招待所庭院的小径中,长着许多李明都认不出来却又觉得仿佛相识的树。大火人讲这是巡天总览里的保存,是来自数亿年前的植物的基因。树叶的摇曳就像天上的云朵。河水在树下流淌,里面倒映出了天青城静谧的夜。

城外温度已经低过零下一百度,城内温度也到了零下五十度。

这时的大火二隐没在城市的背后。深青色的空中,繁星簇拥着春望。

委员会安排的招待所在地下的城市群中,通过电梯和隧道与城市各处相连。城市群像是一个迷宫,一层层往外点缀着不同风格的壁纸,可以看出逐年扩建的痕迹。

与房宿的建筑相比,大火内部装修部分显得弱化,没有主义和主角的意识。装潢可以随时自选和更改,依靠的是一次性打印成型。对于大火人,他们还会配合增强现实功能做到更夸张的娱乐化的效果。

而它们外在的整体的部分则几乎可以看出欲盖弥彰的痕迹。

差不多也是时候了。

晚上八点,大火时间的晚上八点,被丹枫白凤叫做内气微元的一种超微型机器人被李明都放了出来。

大火人既没有防备,以他们的技术也无法识别。这种机器便利用无处不在的物质开始自我复制,开始在空气中自由自在地散布开来了。

李明都白天参观大火,与虞八百年感兴趣的大火人交谈历史,晚上回到招待所房间浏览大火人公开的知识网络。

因为没有羽化成人,他没办法直接和这种纳米机器人似的东西交流。

但这种东西附着在人体上,足以四两拨千斤,通过刺激神经、穿过肌肤的方法,给出多种多样的信号。

第四天的晚上,纳米机器人给出了信号:

“找到了。”

他便深深地呼出了一口气,带上球罩,走进了天青地下冰冷的夜晚。

内气微元规划了他的路线,在穿过他的视网膜的瞬间做出了地图的标记。

这条人迹罕至的路线包含了维修的管道、监控的盲区、走水的枯井,它几乎没有人,就算有人也好像看不见他一样从他的身边穿过。散布在空气中的内气微元,侵入到机器体内部的内气微元,已经影响了所有成人增强现实的五官,曲折了所有儿童所能见到的世界。

然而从后来的历史看,在当时能够发现李明都动静的大火人仍然有三个。

一个是天生眼盲耳聪的大火儿童,在落后的大火,所谓的眼盲也不属于绝症,只不过是要重新设计视觉神经与激活大脑相应的控制区。然而有趣的是,他的父母刚好是一种奇特的灵视主义者,拒绝为他们的儿子做眼盲的治疗。

这个儿童因为过分灵敏的听觉,喜欢把自己关在最安静的休眠舱内。但前一天他选择了成人,选择背弃父母的愿望治疗眼盲。为此惴惴不安的人在街上来回踱步,听到了从隔壁传来的声响。

有一个瞬间,他可能能成为大火的英雄,站上定形世界与不定形世界的风口浪尖,但也是这一个瞬间,长久的平庸与保守让他无法迈出这一步,最终恍惚地从时代的浪顶落下了。

而第二个则是一个密闭性完整的机器人,内气微元无法侵入。但它还没有出生,不属于人类的一员,因此也不敢对人类的任何行为作出异议。

至于第三个,他就是遥山几微。

整个事情显得非常轻松,在十分钟内,他就坐上了特调的电梯。这一电梯将他送往了天青州的下层,也就是基层。

基层要比想象中的狭窄,绝大部分都是岩层,和岩层表面固化的支撑体。那个东西应该被沉入了更深处,也就是基层的再下层,可能是在莫霍界面以下了。

在这一深度,岩浆运动传导了热量,支撑地基仍显得非常冰冷,但室内环境温度已经接近一百度。

没有人看守,或者说,只有“还不算人”的机器在这里运行。在内气微元面前,这些机器显得太过孱弱了。

像是在静止的时间中漫步,李明都轻易地来到了最后一道电梯,也是大火预留的最古老的井。

然后,电梯开始下降了。

到这里,丹枫白凤以及李明都的、或者不定型的与李明都的计划已经算是成功了一半。

内气微元开始收缩防守,主力控制着局部区域。大火人的监控已经察觉到了物质分布上的异常,其中一个监控员已经查到了微观,上报到了指挥部。内气微元从空气的振动中察觉到有其他人正在跟来。

但不需要多少时间了,按照丹枫白凤的规划,等到掌握确凿的证据,丹宸号空降大火表面,进行全地表无差别干扰。利趾出身的遥山几微足以护卫李明都杀出重围。

李明都在被遥山几微接出去时确实是睡死了的。

但在一个月以前,已经察觉到风向不对的丹枫白凤曾多次唤醒李明都。其中一次,李明都稍微投以部分的注意力。

当时,她告诉了李明都他可能即将脱离的事实。但同时,她也对李明都说:

“出去了也不代表是自由,宇宙只不过是一个更大的樊笼。我们的约定仍然有效。你可以自由地选择。”

这个投影的人形站在李明都的身前,凝视着他的眼睛。

李明都答应了,并且从善如流地按照导师的教导,说出了一部分无关紧要的关于不定型世界的知识。丹枫白凤听罢,他便提出了一个要求——前往他在这个时代的第一站。

丹枫白凤答应了。

她的要求就是将内气微元这种机器人带到大火,查找簇的存在,这与不定型世界的意图一拍即合。

一万年前,房宿接收次异结晶爆炸后,就与大火断绝了联系。对于大火后来的处理也不甚清楚。

唯一清楚的事实在于后来大火再也没有贸然运输的事情,换而言之,那个东西,或者那个现象仍然在大火星系的内部。

一万年后,或许就连大火自己都已经忘记了这个迟迟没有发作的炸弹,而疏于严加的保管。

电梯的大门缓缓打开,他几乎是战栗地走进了观测房间。

观测房间很大,据说原来是个仓库,被沉进了地底的深处。墙上有着一道突出的合成材料大门。

它可能已经有数千年没有打开过了。

而大门的后面复有大门,墙后还有其他的墙,这些都是每一千年扩建一次的成果。在这观测的房间里留下了数百具维修机器人的躯壳。每隔一段时间,它们就会重启、检修与维护。

“那就打开这道门吧。”

李明都对着空气,对着空气中散布的内气微元说道。

“打不开。”

机器穿过视网膜,给出了最简单的回答。

他顿时惊愕地扬起了眉毛:

“怎么会打不开呢?”

内气微元已经聚集了起来,控制了一两台机器人的身体,用于自己的思考。其中一台机器人说道:

“封死了,前后左右上下全部封死了,没有留下任何缝隙,我们也穿不过去。”

另一个机器说:

“这只是做成门的样子的墙。这个‘门’的实际作用是引线。”

“引线?”

“炸弹,不过因为隔绝的原因,无法得知什么性质的炸弹,但我们推测它和当初大火十三重建地表时是同一个能级。”

“有什么办法吗?哪怕是强行?”

“做不到。”

内气微元控制的机器人说:

“我们正在遍历这里所有的能动工具,但都做不到。能做到的,时间不够了,有许多人正在往这里来。”

李明都眼眶发红,拳头击打在柱子上。

在他的想法中,已经是前功尽弃的了。

这是一次完全依靠房宿对大火门类科技的领先进行的“潜入”,它以失败告终从逻辑上原本是理所当然的。并且这个行动几乎是完全暴露了李明都的存在,却没有抓到确凿的证据。如果有以后,恐怕也不会再有像这样轻松的机会了。

“那只能先撤退了吗?”

“我们会帮助你,但我们已经暴露,我们已经在被清除。”

李明都心里已经明白行动得太贸然了。但他已经顾不得考虑之后的做法,只能转身向电梯处逃去。

但新的厢房落到了底。

李明都的心同样沉到了谷底。

假如大火的人先到达了这里,或许接下来的历史都会大不相同。

然而历史在这里开了一个玩笑。

门缓缓打开了。站在里面的是——

遥山几微。

也是最早发现李明都的动静的三个人之一。

在他的脸上没有任何惊慌。他原本就是为了战斗而被制造出来的兵器。

李明都睁大了自己的眼睛。

他突然想起了当初逃犯们的自述。在逃出白凤监狱时,不止是丹枫白凤想让他们消失,也有其他存在于房宿中的力量帮助他们了解了过海号的存在。如果追溯到更早以前,又是谁透露的次异结晶的运输呢?

遥山几微不知道那个答案。因为他深刻地知道,他也只不过是一个工具。

原则上,作为一个工具,他不该在这个时候主动出击。

但在发现李明都动向的瞬间,他突然想要出来,想要追踪,想要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他在隐隐之中,也意识到了眼前的人的不平凡与背后的丹枫白凤的存在。

也因此,他抓住了一个机会,站在了历史、伟大与卑鄙的风口浪尖。

他沉静地问道:

“你究竟在做什么?我看到你偷偷走了出来,我看到……微元在蒙蔽机器。你知道吗?房宿的部队正在追过来。”

李明都抖了抖身子,站直了。

他说:

“我想穿过那扇门。”

“门后面有什么?”

“还不知道。”

“还不知道?”他皱起了眉头,生化的肌肉因此虬结,“那为什么要进去?”

“因为里面的东西可能会改变整个银河。”

李明都说。

“原来如此,那你为什么还不进去呢?”

“我没有办法。那里有扇像门的墙。”

李明都看着遥山几微,侧过身体,指着那个大圆盘。

“但你有办法,是不是?你能……穿过它。”

遥山几微顿住了。

于他个人而言,这是一个违背了法律的、违背了命令的举动。在他出生之前的教育中,这种想象、这种举动、这种可能都是不该有的、不能有的、实际上也是无法产生的,作为一个工具,他没有任何选择。直到他出生以后,突然……选择变得无限之多,好像……做什么都是可以的了。

偷盗不过是处罚,然而在之前偷盗这个想法在他的脑海里都不存在。杀人理应偿命,然而睁眼就能看到逃犯到处都是,好像也不是一定会被终止的了。所谓的惩罚并不会真正地降临到身上。就算降临了,那也是过错发生以后的事情了。

但在出生以前,在他的脑海中,在犯下过错以前,他就会被终止,是不可能存在的。

这短暂的沉默像是历史的窒息。遥山几微始终没有说话,也许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电梯井的声音越来越大。某种东西,不是厢房,而是更可怕的某种活武器正在迅速下坠。在那个东西碰到厢房的瞬间,整个观测房间都被震动。巨大的声响迫使内气微元行动了起来。电梯的大门整个扭曲与撕裂,那个东西正在敲击大门。

它要进来了,它马上就要破门而入了。

这时,遥山几微说:

“转身,往大门的方向走。”

李明都听话照做,只从眼角的余光中瞥见闯进来的执法机器。机器带来了奔马和光岩们的眼睛。

“你们要做什么?在这里要干什么?这里什么也没有!这里是禁止出入区域。”

屏幕后的奔马声嘶力竭。

然而遥山几微已经散去了自己的身体,只与利趾的框架成丝状相连。框架追上了李明都,所有的丝就都全部贴在李明都的太空服上,将他包裹了起来。

然后物质的紧闭被打破了,就像水渗过了石头。光线因为空间不合常理的概率波弯曲,而瞬间迸发一圈浅浅的霓虹。

顿时,奔马像是失去了所有力气一样倒在了地上。

其他的人还不明白。

当时防卫部的秘书还一无所知地问道:

“那两个人怎么突然消失了?”

光岩的双手撑在桌上,他恍惚地说道:

“那是隧穿。”

内气微元干扰了通讯视频的传递。所有屏幕的光影扭曲起来。这突然给了奔马一点不切实际的妄想。他对着光岩大声道:

“我们一起过去。”

然后不等光岩回复,就已经跌跌撞撞地跑出了门。

而对于李明都和遥山几微,只不过是一瞬间的感觉丧失。在感觉回来的同时,阻挡他们的墙已经到了身后。

他们被逼到了一个狭窄的空间里。

一种东西,一种浩大的东西,晶体,一面接合一面的八面体,一个个棱角把他们抵住了仅留空间的边缘。

原本填充在这里的物质,已经被排开,有些原子挤成了高位的元素,迅速地放射开来。放射的微光照亮了两个人的身前。

李明都悚然一惊,却在转瞬之间又安心地意识到自己仍在现实的空间中。

他没有被传送走。

什么异象都没有发生。

只有遥山几微惶惑不安的问:

“这是什么?”

“你们的人把这东西叫做‘簇结晶’。”

李明都恍然地说道:

“而对于我来说,这是一切的起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