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洛阳的官道,山野间秋意肃杀。树木枝叶纷纷凋零,整片的草坪枯萎干黄,满眼所望之处,皆是一片萧瑟衰败的气象。
忽一阵风紧,黄褐色的枯枝败叶,席卷而起。随风在空中盘旋、飞舞、翻转、形成混乱而壮观的景观。
赵明诚骑着马,迎风打一记寒颤,不禁用手拢紧毛裘,包裹住身躯御寒。
他出身官宦,书香门第。其父赵挺之乃两朝重臣。宋哲宗在位时,曾任监察御史,中书舍人,给中事。
宋徽宗继位后,赵挺之担任吏部侍郎,御史中丞。新旧两党较量中,因排击元佑党人有功,擢拔为吏部尚书,门下侍郎,后一路升迁至尚书右仆射兼中书侍郎,与蔡京并相,风光无二。
崇宁四年,赵挺之与蔡京争权失利,被诬夺官,无奈罢相还乡。朝中失势,家道中落,其膝下三个儿子(赵思诚、赵存诚、赵明诚)仕途亦受到波及。
其中,对赵明诚影响最大,官场几经波折,郁郁不得志,心气消磨殆尽。故把兴趣精力放在金石书画的收藏上,并潜心研究,编册收录整理,撰写《金石录》。
近几年,本已赋闲的赵明诚,却遇到王黼这位贵人,再次入仕发迹。
所谓贵人,有关键两点:
第一,他得有实力。
第二,他愿意帮你。
王黼两者兼有,他与蔡京争宠抢权,势必起用一批与蔡京有过恩怨的官吏,便于掣肘其权,倾轧其位。
赵家几代为官,家世显赫。尤其士大夫圈内,颇有人脉。他与李清照的联姻,在民间名气更甚,是重点拉拢的人选。
王黼好口辩,工于心计。
他先将赵明诚调任莱州郡守。莱州偏远,当地民风彪悍、鱼龙混杂、地痞流氓横行,本州官吏长期收受贿赂,充当恶势力的保护伞,纵容恶霸鱼肉乡里。
赵明诚到任之后先拿吏治开刀,严惩贪官污吏,打击官匪勾结。期间多次微服私访,深入民间,体察民情,破获多起大案,肃清黑恶势力。使莱州一带民风归于淳朴,百姓安居乐业。
三年里,得偿他“牛刀小试”的愿望,重燃振兴家业的雄心。
赵明诚政绩斐然,王黼立刻顺水推舟,向赵佶大力保荐,调其入京擢升观察御史。又奉诏赴洛阳查察吏治,巡视民情,考评“洛阳君”事宜,身负重任。
赵明诚自然爽快答应,入京赴任,前途无量,莱州为官撑到顶也就正五品。又是皇帝御封亲点,算得上天子门生。
按理说,他的身份官职不同往日,是京城的钦差大臣。本该仪仗开道,车舆代步,途经之地均有当地官员接待。
赵明诚弃车骑行,因其要陪别人骑马。
一位贵人。
尊贵之人。
甚至比王黼还尊贵,还富贵的人。
此人年纪很轻,二十四五岁上下,长相可谓丰神俊朗,气宇轩昂。一身银貂裘衣,外套白色鹤氅,头顶玉冠,腰围金玉宝带,脚踩兽皮长筒靴。
骑一匹乌骓旋风驹,腰悬一柄赤练神宵剑,威风凛凛,神采飞扬。眉宇间,隐含一股王气。
“德甫,陪我骑马吃风受冷,委屈你了!”
“与殿下同骑,乃下官荣幸,求之不得!何来委屈之说?”
赵明诚字德甫,一听那青年唤他,赶紧驱马上前答应。
青年人长笑道:德甫,不必拘束!你我并骑即可,说话方便些。
“遵命。”
赵明诚恭敬回应,轻轻打马和青年人并驾齐驱,但刻意将马头落后乌骓旋风马半个身位。
青年笑了笑,优雅的扬起眉,鹤氅迎风飞展。像一只美丽的孔雀,华丽开屏向人炫耀。
而他左右两侧各有一骑随护,都穿着一身紫衣劲装,观音兜帽罩头,即使披着狐毛斗篷,依然能瞧出其小巧的身段。
她们清,秀,轻巧。
她们当然是女子。
很媚的女子。
媚到一颦一笑,举手投足间都散发着无法言喻的魅力。
仿佛那种媚,能够勾人心魄一般,让人不禁为之倾倒,心醉神迷,失魂落魄。
这样的女子,无论是谁见了都会为她所吸引。甚至中了她的媚,会失去自我,陷入痴迷的状态,难以自持。
斗篷被风吹得摆动,展露出两人纤腰盈握,风姿楚楚的纤柔之美。
她们长得极像,几乎一模一样。
都美。
且媚。
唯一不同之处是,左边女子马鞍上挂着一张精致的紫杉木雕弓。
弓小巧。
纤细。
亦如她的身材。
右边女子戴着一副蝴蝶型的耳环,她没带着弓箭,似乎也没兵器。
但她一旦出剑,恐怕比一群带兵器的人都恐怖十倍。
她们很叛逆。
剑法诡奇。
两人的经历更奇。
六分半堂创始人雷震雷的亲生女儿,第二任总堂主雷损的情妇,苏梦枕麾下“郭东神”,白愁飞当楼主时的亲密伙伴,蔡京养女章璇,“神通侯府”方应看的小夫人。
她们的身份一直在变更。
每变一次,都意味着一场叛变。
赵明诚并非江湖人,亦对江湖事,知之甚少。不过,眼前两人却略知一二。
她们都姓雷,是孪生姐妹。
一个叫雷媚,一个叫雷魅。
尽管他分不清谁是雷媚,谁是雷魅。大多数情况下,她们会不断互换身份,扮演对方。
赵明诚很小心,紧紧跟随年轻人。
“德甫,可知为何本王要与你同来洛阳!”
大宋可以称王的,只能是赵氏宗亲。
年轻人姓赵,名楷。宋徽宗第三子,进封郓王。
他是赵佶最宠爱的皇子,因其自小聪明伶俐,文彩非凡。又精通琴棋书画,并且擅长画花鸟,故深得其父宠爱。
赵楷不仅精于书画,更有一项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壮举。
他十七岁时,化名赵木皆,偷偷参加当年的科举考试,居然金榜题名考中状元。
宋徽宗得知后大喜,但生恐天下人说闲话。毕竟皇子考中状元是前所未有的事情,于是赵佶点了考中第二名榜眼的王昂为状元,但实际上状元仍是赵楷。
事后,封赵楷“郓王”,任河东宁海军节度使,兼管太原杭州。后再封皇城司,是唯一可自由出入皇宫的皇子,风头已胜过太子赵桓。
甚至有风言传出,赵佶有意废赵桓,另立储君之说。
其幕后推手便是王黼,他是赵楷坚定的拥护者,并散播谣言,密谋篡夺东宫大位,引发太子党不满,险些发生党争。
而赵楷深得赵佶欢心,经常在众皇子面前夸奖其才干出众,确有其事。令太子赵桓,肃王赵枢,景王赵杞,济王赵栩,康王赵构等兄弟妒忌。
赵明诚父亲失势于党争,深知其中凶险。尽管,王黼有提携之恩,他在站队的问题上非常谨慎,言语上偏向赵楷,内心颇为纠结。
“殿下之才,远胜下官!洛阳之行,变数颇多。圣上唯恐我办事不利,形成难局,故派殿下同行,监而督之,以免辜负圣恩。”
赵楷笑道:德甫啊德甫,你误会了!父皇命本王前来,是跟着你历练历练,多学些治理之道。洛阳之行,大小诸事,皆由你主持,本王绝不掺和。
赵明诚心念一转:殿下所言,令下官惭愧至极。试问天下,有哪位帝王家的皇子,能在科举考试拔得头筹,高中状元。纵观千年,唯殿下一人尔。
赵楷摆摆手道:都是年少轻狂,一时兴起,侥幸夺魁而已。不提也罢!不提也罢!
倏地,雷媚柔声道:殿下此话差矣!夺魁就是夺魁,若无真才实学,何来侥幸之说。我一介女流,也想侥幸侥幸,奈何无才无德,终究一无是处。
赵楷道:你这一介女流,可要命的很,很要命的。
雷媚微微撅唇,发问:我只是弱女子,自己命就够苦的,岂能要他人的命。
赵楷笑而不语,眼神十分玩味。
雷魅插话道:咱们姐妹是真命苦!但遇上殿下后,命就被改了。
赵楷一愕道:此话怎讲?
雷媚莞尔一笑道:殿下乃真命天子,举世无双!将来你荣登大宝,咱们姐妹跟着沾光,岂不是苦命变富贵命?
赵楷怔住,赵明诚则皱起眉头。
雷魅的话,看似轻描淡写,是句玩笑。实则稍有不慎,后果不堪设想。
皇家之事,尤其是皇位继承问题,向来非议颇多,容易招来杀身大祸。
“妹妹,胡说什么?”雷媚清叱一声,转而对赵楷道:殿下恕罪,小妹讲话不知轻重,口舌没有分寸,若有不妥越礼之处,请殿下不要见怪。
赵楷迟疑一会,平静道:本王不怪你们!
赵明诚不敢言语,自顾低头瞅着乌骓马留下的蹄印,似乎心里装着事。
雷媚与雷魅默不作声。
赵楷觉得气氛有点尴尬,便话锋一转道:德甫,咱们来洛阳的头等大事是哪桩?
赵明诚沉吟道:呃……应该是下任洛阳君人选的事。
赵楷问:不知你对洛阳君一事,有何见解?
赵明诚想了想,回答:能者居之!
赵楷又问:你看洛阳有谁,堪当此任?
赵明诚熟思后,又答:无人!
“哦?说来听听!”
赵明诚道:洛阳四公子中,葛玲玲乃女流,才智再出众,亦当不上洛阳君。游玉遮为人精明,擅于弄权造势,家底殷实,本有望当选。可惜在蔡太师和童枢密之间摇摆不定,竞争力不增反降,毁于内耗。池日暮在洛阳民间口碑最佳,又是谦谦君子,温润如玉。但朝中没有强助,对外实力不足以抗衡“小碧湖”,“妙手堂”,当选同样不易。
赵楷边听边点头,又问:那回百应呢?
赵明诚一听此人,脸色倏寒,眉头皱的更紧。
他犹豫好一会,才道:回百应能不能成事,完全取决于两个人!
赵楷追问:哪两人?
赵明诚答:殿下,还有王相公!
赵楷道:可洛阳君花落谁家,这决定权在父皇手上啊?与本王与王大人何干?
赵明诚道:临行前,王相公特意嘱咐下官,对于妙手堂的考察,不可听信谣传。尤其是诬陷回百应的罪状,要慎之又慎,如实先向他上报。
赵楷道:王大人此话,并无不妥。洛阳城的事,本王略有耳闻,有的事不可轻信。
赵明诚道:王相公对下官有知遇之恩,再造之情。此趟巡查洛阳府,我自效犬马之劳,给他一个满意的交代!
赵楷又道:那与本王何干?
赵明诚道:殿下亲临,必有缘故,下官猜出几分!加之陈大人已先行出发,赶往洛阳。看来这次,回百应想不赢都难!
说完,赵明诚不禁叹了一口气。
他很想掩饰,却做不到。
“德甫,此事与本王无关,切莫将我牵扯进来!我说过,洛阳的事,由你决断!”
赵楷说着说着,就春风满面的笑了。
“驾!”
赵楷一打马,乌骓马猛的狂奔起来,尘土疾扬,雷媚与雷魅旋即策马追了上去。
而赵明诚与其他随从留在后面,望着赵楷远去的背影。
他忧心忡忡,仿佛整个人被乌云包围,变得黑暗无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