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乱过后的陕关一地焦土、满目疮痍,苏渔在尸横遍地的山野间找到父亲时,那个自幼在她心中屹立如山的男人已是面目全非,只能从服饰勉强辨认。
她不忍多看,强忍悲痛将父亲扶上马背,却听身后有人微弱唤她:“大小姐。”
她回头,便觉又喜又痛,道:“孟桐,你还活着!”
却见那人满是血污的脸微微笑了一笑,似是有几分欣慰,勉强道:“没想到……还能再见您一面。”
他已在弥留之际,气息奄奄,却还强撑着和她道歉,道:“对不起,答应您的事……奴才没做到。”
苏渔道:“不……”方说了一个字,眼泪便倏忽落了下来,她强抑住喉中的颤抖,道:“孟桐,我带你回家。”
他却摇头,道:“我没有家,就让我葬在这里吧,战场……才最干净。”
她看着他,却见他的视线似乎渐渐飘向了远方,道:“我母亲是青楼女子,生父是谁都不知,我身上流的血都是脏的,每看您一眼,都觉得自惭形秽,可是……”
他气力不支,声音越来越轻,几近轻不可闻,却还是艰难地一个字一个字续了下去:“可是……我的心意,并不肮脏,不想一直……一个人带到地下去……”
苏渔微微一震,头脑霎时间一片空白,听着那濒死之人用极虔诚极温柔的语调与她道:“大小姐,孟桐倾慕您。”
她心中混乱,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却见那人望着她微微一笑,头轻轻一歪,断了呼吸。
她唤他:“孟桐!孟桐!”
再也不会有人回答她了。
她的泪水一滴滴落在了地上,孟桐,她的家人,她的朋友,她忠诚不二的仆从,死了。
一轮红日缓缓地西沉。
那温煦的夕阳余晖,慈悲而平静地照耀着大地,照耀着断壁残垣下的尸堆如山、血流成河。
苏渔牵着马一步步地往回走,那遍地横陈的每一具残损不堪的尸体,都有他的父亲、母亲,他们都有过牙牙学语的幼童时期,一天天地长大,或许也娶了妻、生了子,最后如同蝼蚁一般地死在了这里。
她回头看去,倒塌的城墙或有重新筑起的一天,失去的土地或有重新收复的一天,唯有鲜活的生命逝去了,就永不可再。
天地同悲。
当她带着父亲的尸身回到家中的时候,看到的却是母亲倒在血泊里的身影,和桌上那一盘已经做好的桂花糕。
有人哭着和她说她走之后夫人怎么突然又犯了病,怎么神志不清地拔出剑来抹了脖子。
可她什么都听不到了。
她踉跄向前两步,颓然跪倒在地。
天塌了。
是夜,又传来了祖父的噩耗。那病重的老人到底承受不住儿子儿媳相继离世的打击,撒手人世了。
那个慈祥的老人,那个幼时握着她的手一笔一划教她写字的老人,那个每次见到她都笑呵呵地唤她乖孙女儿的老人,这个家最后的主心骨,没了。
她的眼泪木然地落下来,却已觉不到痛楚,甚至还有几分想笑。
家破人亡了,家破人亡了啊。
那个深夜里她发起了高烧,昏暗灯火里她看到人影憧憧,许多人在她身旁忙前忙后,有人为她诊脉,有人急着煎药,有人围在她床边哭。
而她只是痛苦地想着,何必要救她,何必再救她。
这场漫长的梦终于到了尽头。
那些年里刻意用药忘掉的痛苦重又变得鲜活而真实,可她却再也不想醒来了,再也不想面对这个让她流了太多泪的人世间。
她想跟他们一起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