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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氏五七这日清晨,天刚蒙蒙亮,回家奔丧的宁二老爷急急地敲响了理国公府的大门。

宁二老爷万万没想到上次他离京一别,竟是他与钱氏的永别。这些年来,钱氏为生儿育女,管理家宅,样样得当。前两年钱氏甚至不惜动用娘家的关系和嫁妆,帮他谋划官路。而今他调职到福建,钱氏亦是时常挂念着他。二月份的时候,宁二老爷还收到过钱氏的来信,信上她说会托她表哥恂郡王帮忙,不日便可谋划,帮他调任回京。

宁二老爷满心期待地等待调任的消息,万不曾想他最终等来的竟是妻子突然身亡的噩耗。

宁二老爷一回家,便直冲灵堂,趴在钱氏的棺椁上大哭。“你怎能丢下我和儿女们一走了之。你忘了你当初跟我许诺过什么?”

众人去忙劝慰宁二老爷,将其拉离灵堂。

宁婉蓉和宁开远听说父亲归来,都急冲冲的跑过了。兄妹俩一见主心骨父亲回来了,都禁不住扑进宁二老爷的怀里,嚎啕大哭。

宁二老爷悲愤欲绝,气得两手发抖。他抱着儿女们伤心一通,便领着他二人去了书房。三人一进屋,宁二老爷便打发走闲杂人等,闭门不许外入内。

“你俩倒和我说说,这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们的母亲因何要悬梁自尽?”

“她们说母亲疯了。”宁婉蓉咬着唇,眨着泪眼隐忍道。

宁开远相较妹妹而言,情绪稳定些。“原是害了点小病,没什么大不了。后来眼见要好了,突然有一日精神靡靡,便开始发疯了。老祖宗当时在场,亲眼见证了,便不许我和妹妹去探望她。谁知才一日的功夫,母亲她竟然悬……梁”最后两个字宁开远不忍心说下去,闭嘴不言了。

“此事太过蹊跷。”宁二老爷眯着眼,冷哼道。

宁开远非常认同父亲,附和道:“母亲管家多年,什么大风浪没见过。若说她就因一个嬷嬷失踪,她伤心成了疯病,我怎么都不会信。”

宁二老爷眉头皱紧,料知这里头有事儿。这功夫邱老太君似乎得到了消息,派人来请宁二老爷过去。宁二老爷从没见老太君这么急着催人过,故在心里更加确定妻子钱氏的死不简单。

宁二老爷脚底生风,一路狂奔到邱老太君面前。宁二老爷也顾不得先给母亲行礼,直接开口质问邱老太君:“母亲,这到底怎么回事?我人走的时候她还好好地,怎么转眼间她突然就疯了?悬梁自尽了?这怎么可能?”

邱老太君看着儿子因钱氏跟自己跳脚,一股恼火涌上头。邱老太君原本略显祥和的脸立即转阴,她倒没急着开口说话,反而是端起茶杯慢悠悠的喝起来。

宁二老爷见状就更急了,猜测这其中肯定有事儿,而且他母亲一定知道。

“母亲,钱氏会如此,不会是您……母亲,儿子与她夫妻多年,情深意重。就算是她犯了天大的错,您也不能对她下狠手啊,好歹能我回来再商议。”

“你胡说什么,不孝子,给我跪下!”邱老太君气得丢了茶杯,赤着脸骂他。

宁二老爷不大情愿,却也无法,噗通跪地了。他却抬着头,一脸愤愤然的看着邱老太君,以示他的不服气。

“这些年母亲偏袒大房,从不待见她,儿子何时抱怨过?是,她是犯过错,可这都是下人们背着她干的勾当,她也被蒙在鼓里。您揪着她这个错揪了多少年啊,而今出了点事儿你还是不放过她。”

“你真是被猪油蒙了心,神志不清了。”邱老太君破口大骂,转而气笑了,她指着宁二老爷的鼻子道,“你一进门连事情经过都没问,便不管不顾的骂人。你就是这么孝敬你娘的?你媳妇儿的事儿不简单,我看你还是趁早收起你肚子里那些义愤填膺的气话,免得将来自己后悔。”

宁二老爷见母亲真火了,也不敢再说,隐忍的闭嘴。

邱老太君恨铁不成钢的看着他,直咬牙。若说偏心,前些年她真真偏着二房,不然也不会把管家权交给二儿媳。可谁叫她不争气,高门大户出来的,竟抵不过大房续娶进门的一个继室。理国公府里从来养活不了弱者,邱老太君就是再偏心小儿子,也不能违背了列祖列宗,把宁家的家业交给一个没本事的人。

“长房就是长房,你真比不了你大哥。死了个媳妇儿罢了,可以再娶。难不成你还想因此不认老娘了?”

“儿子不敢。”宁二老爷磕头赔罪。

“你媳妇儿的事不简单,自你走后这家里头出了许多奇怪事……”邱老太君先从下人房闹鬼的事儿讲起,而后是崔嬷嬷认罪被烧死,再到邹嬷嬷祖孙失踪。桩桩件件,邱老太君事无巨细的告诉了宁二老爷。

宁二老爷听得心惊肉跳,倒没想到这其中有这么多见不得人的秘密。“这么说,巫嬷嬷当初贪腐、通奸和上吊自杀,全都是钱氏命人做得?”

邱老太君点点头,“她虽找借口不认,但你想想此事若没她在背后撑腰,凭那个崔嬷嬷敢做出这么大的动静么?她掌握崔嬷嬷罪证多年不交代,已然证明她了本人不干净。即便这样,我老婆子看在她娘家人的面子上,也放了她一码。谁知后来又闹出邹嬷嬷失踪的事儿,她自己受不了了。此事跟我可真没干系,是她自己好像怕什么秘密被发现似得,整日失魂落魄,以致抑郁成疾,最后还卧床不起了。至于她后来得死,我也奇怪。”

“当时到底怎么回事?”宁二老爷紧盯着邱老太君。

邱老太君皱眉回忆道:“我派了四个嬷嬷看着她,当晚屋里留了两名守夜。俩人后半夜才在耳房内歇着,一晚上什么动静都没听着。谁知第二天一早儿起来去寝房瞧她的时候,人已经挂在梁上没气儿了。”

宁二老爷皱眉,觉得钱氏的死太蹊跷了。

“我命人问询当时院中所有人,竟没一个发现异常的。人既然已死,也就只能如此了。”邱老太君叹气道。

宁二老爷沉着脸不说话,他总觉得钱氏死亡的背后隐藏着什么事儿。

“是不是觉得很蹊跷?”邱老太君见他一言不发,料知二儿子跟自己有同感。“钱氏何以从相国寺回来之后便心惶惶?邹嬷嬷的失踪她又为何那样害怕?还有崔嬷嬷分明犯罪,她却偏偏要包庇她。这桩桩件件闹得很奇怪,必定是有什么不为人知的事情。”

宁二老爷惊讶的看着母亲,母亲的话道出了他心里真实的想法。可他还是不敢相信,与自己相濡以沫多年的妻子竟会是这个样子……

“这件事一时半会儿弄不清楚,你回吧,我也累了。过会子她娘家还会带些人来奔丧,都是些体面人,咱们不好怠慢了,你准备一下吧。人既然已死,再追究过错也没用,你休要在侯爷和老太妃跟前提这些,咱们两家的姻亲关系不能断。”邱老太君提醒道。

宁二老爷点点头,满心疑惑的离去。他自己躲在书房里思虑了半晌,越来越觉得奇怪。他叫来曾在钱氏身边的丫鬟婆子,仔细问询钱氏在相国寺上香的经过,听闻女儿儿子当时也在,又分别叫他二人到跟前来询问。

宁婉蓉是后过来的,她穿着一身孝服,衬得脸色更加惨白,双眼哭得红肿。她一进门,便扑在父亲怀里又哭了一通。母亲的死令她伤心,思及自己以后的处境,她便更加伤心。今年她已经十四岁了,尚未定亲,守孝三年后就已经十七,都快成老姑娘了,再想议亲好人家只怕有些难了。

母亲死得真不是时候!

宁二老爷哄了哄宁婉蓉,便问她:“你母亲平常在相国寺礼佛,必要待上三日,上次她因何提前离开相国寺?再有,邹嬷嬷失踪前有何异常?”

宁婉蓉摇头:“当时母亲神色不大好,她说是身体不舒服。邹嬷嬷的事我更不清楚,她住在大哥儿那院,晚上突然就不见了。怎么,父亲怀疑什么?”

宁二老爷心中有疑惑,禁不住顺嘴溜了出来:“邹嬷嬷是晚上突然不见的,而她孙女则正好白天出门走失了,这也未免太巧了。再有你母亲,怎么突然就自尽了,悄无声息的,这根本不像是疯子能干出的事。”

“父亲,难道说母亲是被人害死的?”宁婉蓉激动地抓住宁二老爷的胳膊。

宁二老爷回神儿,懊恼自己在孩子跟前多话,安慰宁婉蓉不要多想。“许是巧合呢,乖,你先回去吧。”

宁婉蓉点点头,呆滞着一张脸离开。

辰时三刻,靖候爷和老太妃,以及恂郡王到理国公府奔丧。之后还有几位王爷与晋阳王,卿侯,以及松山郡主等人先后到达。

江清月陪着祁黛娥到了理国公府后院,她看着府中四处悬挂的白绸,心里莫名的不好受。她倒不是因怜悯钱氏的死,而是在叹息生命的无常。比如她爹娘的死,当年就来得很突然,一个好家瞬间就被毁了。

祁黛娥与邱老太君、宁家大太太说了几句客套话,便独自落座,跟身边的江清月说悄悄话。“叫你来陪我真明智,不然叫我在这呆坐着一上午,我真不知道怎么办。奔丧这种事儿我最不愿意,偏那个恂郡王是我皇叔,碍着他的情面不得不来,其实我跟他统共也没正经说过几句话。”

江清月点点头,给祁黛娥一个安慰的眼神儿。

祁黛娥很受用,瞬间就觉得自己在这里不那么孤单了。看着眼跟前这些夫人太太们悲伤春秋,怀念赞美宁家二太太如何的贞淑孝顺,真真是令她反胃。有其母必有其女,祁黛娥才不信那个宁家二太太会是什么贤惠人。

宁家四奶奶李氏应酬完几位贵夫人,便直奔江清月而来。才刚郡主一进门,她就瞄见了江清月,心里早好奇她怎么会跟松山郡主搭上边儿的。

“江姑娘,有些日子不见了,瞧你气色不错。”李氏语气客套,言语中却别有意味。

江清月冲李氏行了个浅礼。

李氏动了动嘴角,因忌讳场合,忍住了笑意。她凑到江清月跟前,低声道:“二婶子一去,江姑娘免不得失望了吧?”

江清月不解地看着李氏,她而今已经不在理国公府住着,何须要瞧这人的脸色。她索性回问李氏:“四奶奶所指何意?”

“哟,江姑娘忘了,她不是才认了你做养女么,这人一走你不就,唉,可惜了。”李氏特意叹气,暗观江清月的脸色。她本以为会戳到江清月的痛脚,万万没想到她的脸色竟丝毫未变,她好像根本就不在乎这件事。

江清月料想李氏还在记恨先前她选择二房,而没有站在大房那边。她也不想辩驳,事情大概都过去了。今日她来只是陪郡主的,顺便看看钱氏死后的下场。

虽然钱氏明面上风光大葬了,可看这满堂的人却没一个真心为她哀伤的。连那个所谓疼她的钱老太妃,现在也忙着跟邱老太君拉关系。听她话里的意思,貌似是希望宁家日后能辅佐她的幼子恂郡王。

祁黛娥却听着李氏说话别扭,随口岔开话题:“宁三姑娘呢?”

“回郡主的话,她伤心过度,不方便见客。”李氏话音刚落,便听见有人说宁三姑娘来了。李氏撇嘴,转而幸灾乐祸的看向邱老太君。

邱老太君看见宁婉蓉,脸上微微露出不满之色。

江清月猜测肯定是邱老太君留她在屋里不许见客。

宁婉蓉考虑到以后守孝三年的限制,不舍得放弃这次见客的机会,擅自做主来了。她红着眼可怜兮兮的跟邱老太君和众贵妇请礼之后,直奔祁黛娥这边来。

宁婉蓉垂着泪,再次给郡主行礼。

祁黛娥微微皱了下眉,在宁婉蓉抬首时,又把眉毛展平了,道了句:“快免礼,宁三姑娘,请节哀。”

“多谢郡主和王爷来为家母奔丧,婉蓉感激不尽。”宁婉蓉说着,又落泪了。

邱老太君扫一眼这边,跟身边的大儿媳嘀咕几句。周氏召唤外甥女周天巧说了说。周天巧赶紧跟了过来,眼里挡不住幸灾乐祸之色,她‘关切的’扶着宁婉蓉。

“三姐姐,我瞧你脸色不大好,还是先回去歇着吧。这儿有姑母和嫂子们在,勿需你操心。”

宁婉蓉剜一眼周天巧,幽怨道:“这儿有贵客,我哪能安心歇息。待谢过各位郡主和夫人之后,我还要为母守灵。”

李氏受了婆婆的眼色,势必要把宁婉蓉打发走,也好给周天巧留机会讨好郡主。李氏便笑着和一个嬷嬷一起搀扶住宁婉蓉,她一边拉宁婉蓉走,一边压低声音道:“好孩子,知道你孝顺。守灵要等晚上的,你不如现在先回去歇着。”

宁婉蓉挣扎不过,又不好在众人跟前的大闹,只好不甘心的看一眼祁黛娥,悻悻的告别,由着李氏架走她。

祁黛娥什么也没说,她转头看一眼江清月。江清月正好看她。俩人四目相对,都知道彼此心中的意思了。二人皆不约而同的抿起嘴角,忍住笑意。

后宅这些女眷不安分,前院那些男人们就更热闹了。

宁二老爷本是念旧情的,因得知妻子犯下的错事,加之怀疑的种子在心中生根,他也就没那么伤感了。他反而趁此机会,结交恂郡王带来的这些皇亲权贵,盼望着一朝疏通,他能得以调任回京。

恂郡王刚过了弱冠之年,方得封郡王。而今皇帝对他这位幼弟并无太多关注。他虽有了郡王的头衔,却还未在朝中做事,做不得多大的主。不过他念在死去姨母的情分上,又见宁二老爷几番恳求,也没法子,只好厚脸皮的带着宁二老爷向几位王爷引荐。众王爷听说这件事儿,纷纷摇头做不得主,为其指路晋阳王。

“而今在吏部主事的是太子爷,他若想调任,就得靠那位主儿了。”平郡王捋着胡子笑道,既卖了人情又把自己摘得一干二净。

恂郡王一见是晋阳王,心里就发憷。别看他在辈分上是晋阳王的皇叔,可论势力他连晋阳王的一般都比不上。这年头纵然是皇亲国戚,也是谁得皇帝宠爱谁得势,辈分顶不得什么。

宁二老爷早听人说过晋阳王不简单,不过每每见他摆出一副孤高清贵的样儿,他就犯怂了。不过这回有恂郡王引荐,该是不会出问题。

恂郡王拗不过宁二老爷诚恳祈求的眼神儿,叹了口气,豁出去了。他知道晋阳王待卿侯府的江宾璋还不错,故先拉住了他,求其为自己引荐。

江宾璋也不好不给面子,特别是当他面对宁二老爷时,就会想起钱氏,心里颇为愧疚……江宾璋果断拍了拍宁二老爷的肩膀,竟直接开口保证会帮他把调任的事情解决。

宁二老爷心中大喜,恨不得保住江宾璋亲一口。“贵人,江大人真是我的贵人,感激不尽!在下日后必定报答江大人的提携之恩。”

“宁老弟客气了,”江宾璋不在然的笑了笑,带着他走到祁连修面前,热情的引荐。

祁连修别有意味的看眼江宾璋,对向自己行礼的宁二老爷点点头。

宁二老爷见王爷反应冷淡,也不知该怎么说,尴尬的看向江宾璋。

江宾璋拍拍他的肩膀道:“宁老弟节哀顺变,你先去应酬,这儿有我。”

宁二老爷感激地点头,恭敬地跟祁连修行礼告辞。

祁连修扬着下巴,冷冷地看江宾璋。“唱的哪出戏?”

“还请王爷帮忙,将他调任回京,他突然丧妻,千里迢迢赶回奔丧,怪可怜的。”江宾璋叹道。

“呵,”祁连修挑眉打量江宾璋,冷笑,“这话换做任何一人说本王都愿意信,唯独你,呵呵。”

“王爷!”江宾璋谨慎的看看四周,压低声音喊道。

“白骨精给唐僧送饭,江大人唱得好一出‘假仁假义’。”祁连修鄙夷道。

江宾璋面色发白,极尽用恳求的语气,“王爷快饶了我吧。这事儿还多亏王爷给我送信,我才……”

“别妄想沾到本王身上。本王好心给送消息,可没叫你杀人。”祁连修睃一眼江宾璋,用手中的玉扇敲了敲江宾璋的肩膀,“江大人,你们卿侯府的人情本王还上了,你还得答应我一个条件。至于那个宁家老二,本王倒可以把他调回京。”

江宾璋颔首仔细听祁连修说那个‘条件’,脑子轰然炸开,他呆滞的看着晋阳王,简直无法相信。但晋阳王脸上讽刺的冷笑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这是真的!

自己的把柄在对方手里,他就算不想也必须要答应。再者说,做人总要怀着一颗仁心,钱氏死了,他该照看一下他的家人。没办法,他只能对不起自己的女儿江琬了。

“记住,一旦太后宣见你,我教你的话就要趁早说。”祁连修凑到江宾璋的耳边冷冷的吐气,转而拂袖告辞。

祁连修很不喜欢这地方,乌烟瘴气,晦气得很。若不是钱老太妃说动了太后,而他此刻又大好太过忤逆太后,否则给宁家二太太奔丧这种事儿他绝不会参与。

高德禄没有随祁连修进府,而是守在府外的车上,随时等候宫里传来的消息。他见王爷上了车,赶紧为王爷铺好垫子,然后汇报情况。

“王爷,果然不出您所料。太子爷刚传消息,太后似有给您订亲的打算,已相看了几家女儿,很中意江大人家长女江琬。”

祁连修浅笑,这结果早在他意料之中,在这之前他早将太后的喜好和忌讳列成单子告知了江宾璋。

“你去办件事,散个消息,就说本王那方面不行,传得越疯越好。把事儿做干净了,不许暴露。”

高德禄吓得合不上嘴,哭丧脸问:“王爷,您为何这般想不开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