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了杨文远,杨文珍正要骑上车奔学校去。就听见有人喊她:“杨老师。”
这个时候大家只会管老师这个职业的人叫老师,其他职业传帮带的师徒关系,人家叫的是师傅,而且那种师徒关系颇有点历史传承下来的“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的意思,比学校里的师生关系要紧密的多。
所以一听“杨老师”这个称呼,杨文珍就知道是在叫她了。条件反射的向着声音来处看去,哟,这不是小舔狗桑吗?
来了两个星期了,因为还没到收拾他的时候,她也没有特意去找他,这还是她第一次和他碰面。
这家伙是教生物的,初二就俩生物老师,这位是个端着忧郁气质的小青年,平时坐在办公室,什么热闹也不凑,除了上课,连办公室的门都不出,另一位是位三十多岁的前辈,已婚已育肤白个高衣着光鲜皮鞋锃亮的地中海男士,那位好像身体不好,走路说话都跟龟丞相似的,说话做事一切举止,全都是0.5倍速,平时也坐在办公室不动窝。他俩共享一个小单间,就跟与世隔绝差不多。
“是桑老师啊。”
俩人打完招呼,也没有话聊,一路沉默着骑到了学校。路上车极少,杨文珍放开身体本能,遵循了原主的骑车方式,等到俩人抵达教师住宿区分道扬镳的时候,她看到小舔狗桑抹了一把额头的汗,重重的松了一口气,一张忧郁脸,竟然带上了劫后余生的喜悦。
杨文珍想着,这两年已经有热心肠的同事开始给桑文登介绍对象了,她虽然要等着小白眼狼出生以后一锅端,但是可以先给桑文登深沉的爱恋造个势嘛。
杨文珍搞传播,效果立竿见影。没过几天,恨不得全校师生都知道了,桑老师和他心爱的姑娘两地分隔,相爱而不能相守,故事凄美至极,特别吸引眼球,还赚了不少眼泪。
也是,毕竟这个故事处处都是流量元素,乡下小子和城里姑娘,姐弟恋,爱你在心口难开,默默守护的温情,两地分隔的思念,姑娘另嫁他人将桑老师安放心底,桑老师为了她守身如玉发誓终身不娶,就在所有人都以为,两个有情人终将错过,悲情一生的时候,姑娘她丧夫了,故事结局最终会走向何方,一下子又扑朔迷离了起来。
悲情派认为,俩人就该和往常一样,让这段深沉的感情继续深沉下去,造就出终生的意难平。
乐观派则认为,俩人就该突破重重困难,勇敢的在一起,打出有情人终成眷属的大团圆结局才是最棒的!
初中校园,是八卦的天堂,各种流言的传播速度,人们对离谱儿故事的接受程度,是最高的。
再加上这个时代,思想刚刚解封,人们对于新事物、对于爱情的欣赏和向往是最强的。
一时间,桑文登成了校园八卦的核心,风口浪尖上的人物。
学生们心里想着,难怪桑老师一年到头都丧着脸,一点笑容都没有呢。原来他们对此多有不满,现在内心就颇感内疚。背负着这样沉重的感情,桑老师情绪不高也是正常的吧。心爱的女子远在天边,看不见摸不着不说,还嫁给别人了,桑老师没有难过的喝农药就算他坚强了,他们怎么还能要求他笑呢,这不是强人所难吗?他们不应该,不应该啊!
以后,他们再也不随意评价别人了。
学生们对桑文登的态度空前友善,甚至有胆子大的姑娘,跑到他面前鼓励道:“桑老师加油!请一定要幸福啊!”
说完这句话,姑娘掩面逃走。一句话就耗光了她全部的勇气。
桑文登:“……”
他还没弄清状况。
很多时候,八卦当事人都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老师们也是感慨万千啊,实在没有想到,他们这个小镇上,竟然还能发生这样凄美的爱情故事。毕竟,对于小镇的大部分人而言,面包比爱情重要。大家找对象、结婚,都有很多现实因素要考虑,哪怕是自由恋爱,本质上也是一样的。不可能抛开物质条件,纯粹谈感情。
但是桑老师的爱情,和大家都不一样。大家都还在地上,他已经站到了大气层。
虽然成年人的世界非常复杂,但是不妨碍大家去追求和吹捧别人的爱情故事,只要这种事不发生在自己身上,那就是唯美的,值得歌颂的。大家赞扬着这样纯粹的爱情,本质上就是在通过对纯粹感情的赞美,表示自己并不是一个低级趣味的人,不是一个斤斤计较的市井小民,而是一个内心纯善的高雅之人。
有位爱好文学的老师,在听到了这个故事之后,激动的一整夜没睡觉,就着13瓦的泛黄的灯泡,趴在桌上奋笔疾书,连夜写出了一篇文笔优美、感情丰沛的文章。
他文思如泉涌,下笔如有神,写完之后就得意洋洋的在同事之间小范围传阅了一下,收获了一大片赞美之词。
在这位老师的笔下,桑文登和颜玉荣的爱情,不光是两个不同“阶层”之间的融合碰撞,还是时代给予的机会,也是时代造就的悲剧。他把两个小人物的爱情,放在时代的大背景之中,尽情展示着他们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立意立刻就提升了一大截。
就连杨文珍,也忍不住要给他竖起个大拇指了。
这位老师洋洋得意的表示:“我已经誊抄了好几份,给各大杂志社、报刊都投稿了,我觉得我这稿子肯定会被录用的。”
同事们纷纷附和:“对对对,这样好看又感人的故事,要是不能发表,那真的没有天理了。”
给桑文登介绍对象的人纷纷退散,她们也不想再用世俗的感情去“玷污”这样痴情的桑老师。
就连平时对桑老师有点好感的女老师们,也都立刻和他划清了界限。
桑老师,活在他唯美的爱情里就好了。
如果因为她们,把生活在故事里的桑老师拉回现实,那就罪过了。
桑文登是个锯嘴儿的葫芦,平时就不善言辞,也不和人聊天,所以,哪怕这段时间,他发现大家看他的眼神奇奇怪怪,心里好奇的猫抓儿一样,也没有开口询问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直到,那位老师写的文章发表了,样刊样报寄来好几份,在各个办公室流转,终于转到了桑文登的办公室。
他看着这个故事,内心五味杂陈,那位写作的老师用了化名,所以桑文登并不知道故事里的主人翁就是他自己,还在那里感慨不已,这世上竟然有人和他遭遇差不多,真应了那句话:同是天涯沦落人啊。
坐他对面的地中海看他一脸的唏嘘,终究是已经成家立业的成年人了,和桑文登共用一个办公室,多少还有点真情在,就劝道:“桑老师,该放下还是要放下,人得学会向前看啊,你和那位颜同志有缘无份,难道你这一辈子就真的不娶妻不过日子了,就非她不可?”
地中海说话很慢,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的往外蹦,桑文登把每一个字都听的清清楚楚,心里先是茫然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为什么别人会知道他和玉荣姐的事儿呢?
他问道:“你怎么知道颜同志?”
地中海:“大家都知道了啊。你和颜同志的爱情故事广为流传,大家都知道了。我比你大几岁,跟你说几句掏心窝子的话,爱情虽好,但是你也得考虑现实啊。你要是真的非她不可,那你就去找她,反正她现在也是单身了,你们俩正式在一起,也不碍别人什么事儿。你要是不去找她,那就放下,踏踏实实的找人结婚过日子。”
桑文登艰难的咽了咽口水,终于明白为什么大家看他的眼神那么奇怪了,也终于想明白,报纸上这个故事里的主人翁就是他本人。
他就说嘛,哪有那么多的相似,还就让他看见了?
桑文登苦笑一声:“我倒是想去找她,但是她在省城工作,怎么会到我们这个小地方来,就算来了,也找不到工作啊。我要是离了这里去城里找她,同样也是没有工作,去了也是给她添负担。我既然喜欢她,当然就想要让她过好生活,怎么能因为我,给她拖后腿呢。”
地中海听了陷入沉默。
他抬手理了理头顶上残留的几根头发,轻抬眼皮打量了一下眼前的桑老师,似乎是从这一刻起,才真正开始了解这个人。
瞻前顾后,拿不起也放不下,斩不断过去,就不会有将来。桑老师有的苦头吃了!那位颜同志的好生活,恐怕要搭上桑老师的一辈子去支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