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
虔公眉头紧锁着,身子微微前倾、想要再度确认的试问道,“安道长…不是在与我说笑吧?这战争…可并非儿戏呀。”
“贫道持使节杖与旌纛而来,绝不说笑。”
安邴作揖回复道,“我以我安氏、玉娄城与未国的信誉与名望担保,适才所讲,并无一句虚言。”
“好吧…”
虔公听得此言,于是“唉”的长叹了一声罢,便后仰过去、坐直了身子开口应道,“那么…安道长应当也理解吧,如此牵动国运的大事,本公不可能武断独行,是必须要与王弟,以及在场的文臣武将们商议过后,仔细考虑,才能得出结论的,还请安道长…”
“不行。”
然而,他这一番拖延的企图,却出乎意料、有违外交礼仪的被安邴打断了!
在场厅上一众朝臣,顿时又皆大惊…
“邘意政变,兹事体大。”
安邴独自一人站在高座前,即便当场折了一位王公的面子、也仍是毫无惧色的解释说道,“江国的态度,将决定未国的选择,从而决定整件事的走向,邘意能闹多大,战争要波及多广,天下…要死多少人。”
“如今我既已告知,便是容不得有丝毫拖延。”
“我需要即刻听到虔公的答复,而后,待我走出了这北璃殿,我也将以最快速度将消息传回未国。”
“虔公如需与江王及朝臣们商谈,就请现在议论。”
安邴平静的答说道,“在听到江国方面的回答前,贫道…也不会移步离开此殿。”
“你!”
“安道长,你这…”
在场朝臣听罢,纷纷急怒起来,各个反应皆是不同…
事关战争的、决定黎民百姓生死的国家大事,岂可能一念之间决定?而且要商讨,又怎可能当着外人的面?
区区一介外使,如此作为,岂非是骑在整个江国的脸面上挑衅么?
武将们见得此状,便是纷纷站起身来,拔剑要上前去,却是才刚起身,便被对方瞪了一眼,想起这是位修为高超的修仙者,又只得乖乖坐下…
文臣们则也各自叽叽喳喳的议论着,神情尽是焦躁不安、不知所措…
坐在最高处的虔公则一手扶额、一手搭膝,低下头来,只有是面色无比凝重,长叹不止,心中是万分纠结。
有着自身实力傍身,以及背后整个强大的家族、门派与国家,是故,即便是这等挑衅,却也令整个朝堂只有是无可奈何。
随着嘈杂而扰攘的议论声渐渐弥平,现场陷入了一阵尴尬的寂静。
“…行吧,既然安道长急着听,那本公便直接说了。”
过片刻后,虔公果然未与朝臣们在外使面前商议、便毅然决然的开口作出了答复,“即便安道长亲赴了邘意的会邀,也口头答应了支持他政变,但还请恕本公直言。邘意,他本质上还是个战争狂徒!”
“他若称王,只会给天下带来更多兵灾战祸,牵连百万黎民百姓不得安宁。”
“江国,不打算支持这样的人称王上位、野心得逞,更不可能配合他,打破维持已久的安宁与和平,发动对外侵略!”
“安道长如欲回复,就请如此说即可:”
虔公斩钉截铁的答说道,“江国不会支持寅伯政变,也不打算参与对宣战争。就此,安道长请回吧!”
听到虔公答复,在场一众文臣武将们仍是各自反应皆有不同。
而安邴的反应,则是十分平静。
“…好,贫道明白了。”
在思考片刻后,安邴于是直接抬手作揖、向虔公作别,“那么…希望接下来,不论发生什么,虔公最好都不要违背今日言语。”
“贫道…告辞了。”
说罢,安邴便躬身俯首一敬,随即转身,再度迈着大步,一路踏远…
未久,便走下北璃殿,接着,更直接带整支使节团离开了金雀宫,并径直向着出城方向步去。
这般阵仗来到江国,居然…只是为了适才朝堂上的短短一番话而已吗?
然而,却又正如他所言的是,或许正是适才的那段对话,将要决定接下来未国的抉择…及至整件大事的走向了!
而百姓们在街道两旁围观着使节团进宫不多久便又调转方向,原路返回,看得也是迷惑不已。
对于这场可能会波及江国,牵涉到他们生死命运的天下大事,他们不仅无法对其做出决定,更是连了解其蛛丝马迹也都做不到…
……
北璃殿上,虔公在答复过安道长后,便回到了那副弓着身子、扶额搭膝的踌躇模样,久久一言不发。
他不开口,不说散朝,众臣们便是各皆望着他,没一个敢起身离开。
过了许久,才终于见他抬起头来,看向众臣。
“你等明白本公意思吧?”
虔公开口直言道,“我们今年才刚与宣国秘密建交,王子夷录还在宣都,公主元夕也在宣国,我们要打谁都不可能陪他们打宣国呀!这个不需要讨论吧,你等也没什么异议吧?”
浑厚的声响回荡在殿内,众臣闻罢,顿时是又皆叽叽喳喳议论了一阵。
“还讨论什么?”
虔公疑惑不解的看着众臣问道。
“启禀大将军。”
于是,便见殿西侧一众整齐排列盘坐着的武将中起身走出了一名青年,迈步走到虔公近前,俯首作揖一拜后、便开口说道,“臣以为,倘若能及时接回王子夷录与公主元夕,加入此番对宣作战,未尝不可。”
“什么未尝不可?”
虔公立即反问道,“这不就和十九年前一样吗?当年都全给宣国吐回去了,如今能有什么区别?更何况炎、启、渊国这回还没一起来…对了,若这回那启国以我等出兵侵略为由,向江国发兵,那岂不是轮到我等受夹击了?”
“臣以为不然。”
青年武将继续作揖答复道,“启国不占地利,其若欲出兵南下,必然顾虑北方渊国。而除非炎国能在此时从北面牵制渊国,否则,启国断然不会轻易对江国发兵,而多半会是从众西进、与我等一同攻宣。”
“而炎国此前已与渊国缔结盟约,加上三年前又曾遭乐国突袭,炎都也更靠西南。”
“邘意若起事,炎国明显会对乐国出兵。”
青年武将解释道,“所以臣以为,启国不会南下。而若能借此机会向北拓地,分食到宣国肥沃土地,其实对江国而言,实属利大于弊。”
“周将军此言差矣!”
而未待虔公答复,便见东侧一众跽坐的文臣中也起身走出了一名青年,手捧笏板,踏着小步走来到虔公近前、“周将军”身边,便继续说道,“接回质子,宣国方面会察觉、警惕,而后有所提防的!待对方察觉了还要进击,如此不是派江国将士上去送命吗?”
“送什么命?”
周将军反驳道,“你以为宣国还是十九年前那批人,能以一退五吗?若启国不南下,它还要提防乐、未两国进攻的话,它能有多少将士和兵力,能挡住我江国全力进攻的?”
“话虽如此,但周将军你可也别忘了…”
文臣继续回应道,“适才大将军回复安道长的可是我们不支持政变,不参与攻宣呀!倘若因此导致未国也对我江国有所提防,或是干脆不与邘意联合攻宣、甚至都不管他政变了,那我们还要打什么?”
“那就不打,照常度日呀!”
周将军讶异道,“你一个不上前线不领兵的,你很希望江国有仗打吗?还是你以为我们很希望有得打?除非有稳操胜券的把握、以及实打实的利益,我们也是不想打仗的!懂吗?!”
“你…”
“好了好了,你俩给我把嘴闭上!”
眼看着两人就要吵起来,坐在他们面前高座上、真正负责做决定的朝堂一号人物虔公是终于开口,喝断了两人争论。
“大将军。”
虔公发话,两人是当即噤声,纷纷转朝向他、作揖躬拜。
“你们…说的都有道理。”
虔公扶额长叹道,“此事…还是且容我考虑一段时日,再举行朝会,公布最终决定吧,今日就到这里,先散朝吧。”
说罢,虔公便站起身,踏下高座,沿东侧走向了后殿。
“恭送虔公。”
一众文臣武将们当即纷纷起身拜送,而后也各自离开了。
路上,虽仍有各自大小议论,甚至是争辩,但得知一切只有留待虔公决断、再争下去没有意义,便也没有多谈。
很快,便也都散去了。
……
时至下午,郢郸城中。
一处偏僻的宅邸外,只见有位正午时在朝堂上、位列一班文臣当中的一名青年,此时是脱下官服、换了一身朴素布袍,一路不断四顾、十分小心警惕的牵马来到了门前。
叩叩——
随后抬手,抓起生锈的铜环,敲响了这处低矮的院门。
“来啦!来…”
过了一阵,便听得院内传出一青年男子无比慵懒的答话声,便紧接传来扑通一声闷响,似乎是摔倒在地的声音。
接着,院内安静了一会。
“来啦,嗝!来…”
片刻,便听得慵懒的声音再度传出,随后,沉重的步伐在地上拖行,伴随着男子的话语声逐渐靠近…
最终,只听得门闩被抬开,院里男子露出了身形来:
“呜!公子,你这…”
文臣一见得门开,便立即抬手挡住了口鼻,面露难色。
只因随着开门扑面而来的,是一道令人作呕的、夹杂着无比浓郁的酒腥与衣衫多日未洗的脏污的臭味…
男子披散干燥、油皱、遍满白屑的长发,耷拉着脑袋,一副慵懒困倦的神态,仿佛乞丐般的模样。
衣衫破烂、打着赤脚,还不断抽动身子打着嗝。
这样人究竟是何等身份,居然被一名朝中大臣尊称为“公子”?
“哟,你来啦,今天…散朝蛮晚嘛。”
男子一脸疲态的开口道,“嗝!呵呵,呵…”如此言罢,便是接连不知所谓的憨笑…
“是啊,公子,因为有出大事了,啧…”
文臣仍挡着口鼻,才打算说正事,便实在忍受不得、于是先劝说道,“公子,要不您还是先沐浴干净,醒醒酒再出门吧,您今天这醉得实在是有些严重…”
“啊?”
男子边打着嗝边答说道,“沐浴?嗝!咱…咱到了地方,直接在那沐浴不就行了吗,我这…又没有仆人,嗝!不过,嘿嘿…我可没钱啦,又得借你的钱来花啦,嘿嘿…嗝!”
“小事一桩,公子,您…啧,哎呀。”
只见这文臣正打算继续往下说时,又是一脸警惕的回头环顾了下四周,确认过周围无人后,便一手牵马,一手推着公子、一同进了门去。
“哎,哎,你做什么…”
进了院里后,文臣转身便将院门严实闭紧、压下了门闩。
随后又转回身,看向了那虽站直着身,但却一脸疲乏、眼睛都像是睁不开般模样的“公子”去。
“出大事了,公子!”
文臣神情焦急的说道,“未国安氏使节今日来到郢郸,他们打算支持乐国寅伯邘意发动政变,助其称王上位,而后联合乐、未两国力量,发兵侵略宣国呀!”
“啥啥啥,说啥呢…”
男子一听得这文臣说起这些,便挠搔着几乎要盘旋围绕起蚊蝇的脏头、一脸不耐烦的回答说道,“说这些,跟我有啥关系?”
“宣国呀,公子!”
文臣急切的重申道,“以宣国位置及疆域,每当有遭入侵时,便总是极有可能发展成六国共攻,瓜分食利!”
“今天我们大将军就已经在犹豫,是否要共同攻宣了!”
“如今战争是又将近在眼前,一旦战争爆发,外交形势改变,公子就有机会离开郢郸、返回宣国了!”
文臣接连不断劝解道,“公子难道就不…”
“哎呀,你好烦啊。”
男子听到这里,终于是转过身去、一摆手示意,便打断了这文臣的发言,接着开口答说道,“回回回,回去做什么?回去了,我能当上太子吗?我能当得了宣王吗?我早说了,我自打被送到这里起,就已经被父王抛弃啦…”
“宣国真要有什么事,也根本轮不到我操心,你跟我说这些…有什么用?”
“你今天要不是来带我去艳红楼玩的话,就不必多言了。”
“我…嗝!我还有好多酒,没喝完呢…”
男子一边说着,一边歪歪扭扭的迈着步子、走回向那小屋去。
原来此人,便是今年江国与炎国断交、转而与宣国建交后,派王子夷录去宣都大淄,交换派来的宣国质子…
宣国王子,杨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