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话，算是对阿诺刚把问题的解答。
阿诺听懂了，不是公子要杀他！
他也听糊涂了，那他为何要杀他？
“我们，有仇？”
云泽刚想追上去，也因他这句话，又停下了脚步。
莫焰垂眸，他的确应该告诉他，他是谁。
他停在了离阿诺两丈远处，抬眸，缓声道：“我姓林。”
林？
阿诺还没有想明白，莫焰手腕上的天蚕丝从衣袖里飞向了他的脖子。
细细的天蚕丝，在黑暗中像是不存在，可它带来的杀气，让人不敢忽视。
阿诺迅速弯腰，刚躲过它，莫焰的剑又到了他眼前。
比起他们上一次交手，莫焰对天蚕丝的运用更加顺手，已能同手里的长剑配合使用。
阿诺不敢轻敌，小心躲避，心中也一直在想他刚才那句话，有什么含义。
两人一交上手，云泽想帮忙似乎也插不上手了。
贸然过去，可能还会给莫焰添麻烦，他没再冲动上前，停在一旁提心吊胆地观看，也准备着随时上前帮忙。
莫焰靠近阿诺时，低声告诉他，“多年前，那两个在破庙里救你的人，其中一个，是我哥哥。”
阿诺手上动作微顿，“……你是……望舒？”
莫焰没有回答他，抓住这个机会，将天蚕丝绕过了他的脖子。
阿诺惊醒，连忙低头。
莫焰不慌不忙，手腕一转，长剑划向他的右手。
阿诺躲过了天蚕丝，避免了被勒住脖子的危险，但手上却被莫焰的剑狠狠划了一下，差点握不住剑。
他果断松开手，左手接住剑，飞速挡开了莫焰的第二剑，人急速往后退。
莫焰一连攻击了十几招，身受重伤的他，一时间力气也有点跟不上，停在了原地休整。
阿诺站稳之后，没有查看伤口，目光紧紧锁定莫焰，脑子里都是他刚才那句话。
林时曾经不止一次说起过他的弟弟，只是，那时那个小孩走丢了，他们都没见过。
他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他居然见到了他。
天色太暗了，他无法辨别，他和林时像不像。
但是，他的话，让他想起了林时，想起了他们第一次相见。
缓了几口气后，他问道：“你是来报仇的？”
他是林时的弟弟，难怪会去杀安国公，和公子在一起。
莫焰声音变冷，“难道，你不该死吗？”
阿诺哑住，反驳不出话来。
浮柳营的事，不是他做的，乌项一族的人，也不是他杀的。他也没想，让他们死。
可是，他无法否认，他们的死，和他脱不了关系。
今晚之前，他还可以辩驳，他也是迫不得已，可是今晚……
莫焰缓了须臾，精神转好，也不再跟他废话，手腕上的天蚕丝和长剑一起指向他，出手之狠，更胜从前。
阿诺躲避着他的招式，人却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维里。
今晚，他去了大将军府。
梁王妃已不是和他们一条心，她说得也对，那是他们自己的事，为何要强加到她一个女人的身上。她只想过好自己的日子，并没有什么错，他们的确不应该再去打扰她。今晚他是去求沈峰的，想请他再帮他约一次沈归舟，他想为古里氏一族再努力一次。
沈峰上次帮他约沈归舟，是因为他们之前的联手，这一次他拒绝了他。
除此之外，沈峰也明确拒绝了他之前提出的一个小要求，肯定告诉他，古里氏目前的处境，他也无法帮他们改善。
阿诺知道，沈峰虽然现在不在北疆，但他在北疆还是有威望的。虽然他不能帮古里氏脱罪，可要想帮古里氏一族改善一下目前的处境还是可以做到的。
幽肃属琼州界，只要他开口，李仕承定然不会拒绝。现在又是郭子林掌管北疆，他若开口，郭子林对这种事，肯定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只要他愿意帮他们，让他做什么都可以，古里氏一族也会铭记恩德。
这对他来说，只是一句话的事，可为何他就是不能帮一下他们，为何他们父女就是不愿帮他们。
阿诺知道这不是他必须要帮忙的，但是，那些年，他们吸纳了不少地方势力，就连土匪他们都愿意许以优厚的条件收编，为何就不能给他们一个机会。
他朝沈峰问出了当日朝沈归舟问的问题。
古里氏一族也在他们治下的北疆，北疆民众都说他们爱民如子，为何他们就不能低头看一眼那些人的苦难，给予他们一丝同情、一丝施舍。
沈峰沉眼看着他良久，问道：“北疆的子民，是天楚的子民，你们古里氏一族，也是吗？”
他所问和沈归舟曾经的回答差不多。
阿诺哑住。
可是，那是曾经，古里氏一族是前朝遗民，他也无法评判先祖的选择。
沈峰看穿他的心思，说出了他心中剩下所想，“你是不是想说，这些年，不是你们族人固执己见，是所有人都没有给过你们机会？”
难道不是如此。
沈峰看着他，想到他为古里氏一族奉献半生，突然也替他感到悲哀。
他神色如旧，平声静气地告诉他一件事。
永盛十三年冬，古里氏族中长老求见他，并不是求他们庇佑，而是来请罪求情的。
他们不是没有给过古里氏一族机会，是他们自己背信弃义。
在那之前，有一场仗，沈家军的军队需要借道幽肃，幽肃地形复杂，气候恶劣，他们对地形不熟，不利行军。他们同古里氏一族商定好，古里氏给他们做向导，保证带将士们顺利通过幽肃，事后他们可以帮古里氏提供物资援助，让他们免去受冻挨饿之苦，只要条件成熟，沈峰便会向朝廷上奏，请朝廷免去他们的罪责。在这之前，只要沈家父子愿意庇护他们，他们的处境也会大有改善。
然而，他们早已转投北漠，转头就向北漠出卖了沈家军的行踪。
那一次，带队的人是李离之。
因为他们古里氏一族的背信弃义，李离之惨死。
同古里氏一族结盟，是沈星阑提出来的。
他没想到，他的这个决定，会害死李离之。
这个决定，也是经过沈峰同意的。但是，沈星阑认为，那就是他自己的错，是他傲世轻物，轻信他人才会引发的错误。
他的善心，变成了错误。
之前从未遇到挫折的少年，第一次失误，就失去了对他最好的兄长。
这个代价对他来说，太大了。
他原谅不了自己，也不能原谅古里氏一族。
古里氏一族反水，他们之前的约定自然也不再做数。
沈家在北疆扎根多年，自是也知道这些年有不少古里氏族人外逃，本来在这之前，他们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那件事之后，沈星阑以沈家少将军的身份责令当地官府，加强对古里氏一族的看管，清查人口，再有外逃者，杀。其他地方，发现外逃者，一律按律法处置。
幽肃没有丢，古里氏一族同北漠的契约也成了废纸，北漠更不可能帮得了他们。
沈星阑对他们的狠打，让古里氏一族损失惨重，看着他们多年的辛苦毁于一旦，挤在幽肃的族人的日子也变得水深火热，苦不堪言，古里氏一族只好来找沈峰求情，推脱那只是他们族里几个不懂事的小辈私自为之。
这种借口沈峰知道是不可信的，沈星阑当然也不信。他们也不可能再接受古里氏的示好，那一次，古里氏一族失望而归。
沈星阑对古里氏一族的狠打也没有就此结束。
只要在外面发现古里氏一族的人，都会让官府给处置了。后来北疆重新制作舆图，他将幽肃划入了琼州，让李仕承管辖。
自从那次之后，他自己也改变了许多。
他更加相信，非我族类，其心多异。
在军事上，他的处事手段，刚硬狠辣了许多。
这在混乱的北疆，反而也更加有效用。
阿诺觉得他的请求，对沈峰来说，不过是一句话的事。
可这件事让李家失去了儿子，沈峰怎可为他们去向李仕承说这一句话。
他若开了口，他又怎么向曾经那些因古里氏一族毁约而死的将士交代，更无法向活着的人交代。
至于古里氏现在的处境，前是他们先祖为成忠义之名，后为他们自食其果。他同情他们，但这不代表，这是他的责任。
或许有人的确无辜，可他们既为一体，在做出任何决定前，就应考虑好后果。
阿诺听沈峰说完原委，愣怔在原地。
这和他知道事情，截然不同。
他从来没有听过这些。
那个时候，他被族中长老从外面召回来，跟在沈星阑身边已经有一段日子，他觉得他们父子和他以前听说的也不一样。
听说族中长老求见他们父子时，他心中隐着期待。
他认为，只要他们诚意相求，沈家父子很大可能会愿意帮助他们。
事后族中长老却告诉他，沈家父子拒绝了他们的示好，不愿意庇佑他们。
正是如此，他们不得不另谋生路。
他……
他望着沈峰，不愿相信自己听到的。
沈峰看他的反应，知道自己没有猜错。
他为古里氏一族奔波半生，古里氏族中长老却向他隐瞒了最关键的事。古里氏属于罪民，这件事不适合被外人知晓，他也不可能从别处听说。
他也没什么再要与他说的，直接下令送客了。
阿诺看着他，知道他们的希望又一次破碎了。
他愣在原地许久，眼里皆是彷徨失措。
莫焰的两句话，让他的眼神又变得和之前一样。
比起希望破碎，更让他彷徨的是认知。
他之前的认知，都是错的？
这些年来，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古里氏一族，从头到尾，他都只是希望，族人可以过得好一些，以后那些孩子不用再活在那苦寒之地，更不用和他一样，无法自主自己的人生……
这些年，他一直问自己。
他有错吗？
他没错。
谁让他们立场不同，他们也只是为了求一条生路。既然没人愿意帮他们，他们便只能自己帮自己。
可是，现在……
他不知道何为对错了。
阿诺分心的有点严重，反应也慢了一些。
莫焰的天蚕丝到了他手边，他没来得及避开，受伤的右手手臂被天蚕丝绕上。
莫焰用力一拉，他整个人都向前了两步。
别看天蚕丝细，用做兵器，却也极有杀伤力。
莫焰这么一拉，阿诺衣袖被天蚕丝割破，天蚕丝嵌入了皮肉里。幸好阿诺因为疼痛反应还算及时，手腕一反，长剑挡住了天蚕丝。
否则，胳膊都有可能被它割断。
两人僵持了须臾，天蚕丝断裂开。
阿诺的右手伤上加伤，鲜血顺着胳膊流下来，他的右手不适合拿剑了。
莫焰没有给他喘息的机会，手中长剑又朝他的手攻了过去。
阿诺迅速将剑换到左手，出招还击。
出人意料的是，他左手用剑并不比右手差。
两人快速对了十几招，莫焰因为伤重，体力也有着不支，可他仍旧咬牙坚持着，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杀了他。
今晚无论如何，他都要杀了他。
云泽在旁边看着两人你来我往，刀光剑影，手紧按住剑柄，却插不上手，只能暗自替莫焰打气。
阿诺也早已看出莫焰的状态，伤到手的也不只他一人，他没有管自己受伤的右手，长剑开始瞄准莫焰的手。
莫焰挡了几招，正考虑该怎么改变这种状态，阿诺虚晃一招，剑尖忽然转向了他的腹部。
莫焰感受到他剑势的凌厉，低头望了一眼。
阿诺以为他会躲开，哪知他不躲不避，直接迎了上来。
阿诺意识到他的意图，震惊过后，想要收招已经来不及。
“阿焰！”
云泽见到阿诺的剑进入他的身体，心都要跳出来了，慌忙向他们靠近。
这一刻，三人之中，反而只有莫焰自己最冷静，他仿佛感受不到疼痛，握着剑的手翻转，剑尖朝着阿诺胸口而去。
阿诺想抽剑后退，他先一步用左手抓住了他的剑。
阿诺抽剑失败，只能下腰躲避。
莫焰一招失手，也不慌乱，剑尖直接一转，追着他而去。
阿诺不得放开剑，想要就这下腰的姿势往后退。
抬眼见到莫焰眼里的狠劲时，他突然犹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