辩论
昌泰三年冬末,北疆大捷。
郭子林已经率军进入北漠都城,北漠只剩几座城还在抵抗。
战火起的第二年,天楚、北漠之战演变成了群雄割据。
此时至战争开始,已三年有余,周边几个小国已陆续划入了天楚舆图。
如今郭子林率军进入了北漠都城,意味着天楚舆图再次扩大。拿下北漠,意味着天楚成了九州最强之国,天下一统,指日可待。
捷报第一时间传回了京都,朝野上下,欢欣鼓舞。
捷报传回京都时,沈归舟同时收到了郭子林的信。
他在信中告知,若是不出意外,明年夏日,他就会回京都了。
这都是好消息,沈归舟看着这些好消息却有些愁。
几年过去了,老头子坟前的那几棵香樟树却还是郭子林离开时的模样。
这几年,她已经补种了好几批树苗,然而,种一次,死一次,就没有一批,能活过三个月。
想到这个,沈归舟实在是想不通。
这个树,冬日里种不活,她能理解。
太冷了,冻死了。
夏日里种不活,她也能理解。
太热了,干死了。
秋日虽说不冷不热,可京都秋日短,它还没扎根就到了冬日,死了……她也能理解。
但是春日里,万物复苏,为何它也种不活。
为了这个事,她还特意虚心向宫里的老花匠请教如何种植香樟树。她自认为自己已经可以顶半个花匠了,结果这个香樟树,还是种一次死一次。
她后来发现那个花匠也没种过香樟树,觉得他可能只会纸上谈兵,便又换了一个有经验的老花匠请教,一番努力辛苦后……新种的树还是没活。
她看了一眼外面的天,好像又要下雪了。
这样下去,她半个月前新种的小树苗估计又没希望了。
她思索了良久,决定再换个师傅请教。
来到御花园,还没找到合适的师傅,却发现先前教她种树的那个老花匠,自己试着栽种的小香樟树长得郁郁葱葱。
确认它已经活过半年后,沈归舟有点抑郁了。
这到底是她能力有问题,还是她运气有问题。
北疆大捷,让朝堂上空盘旋了几年的阴霾一扫而空,文武百官也有了时间想其他的。
此时离天楚帝殡天也已有三年,三年丧期已满,天子后宫只有皇后一人,天子年纪也不小了,皇后也没生个孩子,最主要的是,皇后身体还一直不好,这让众人开始替天子操心起皇室血脉来。
北疆传来捷报的第二日,就有人在朝堂上提起了此事,提醒天子应该充盈后宫,多为皇室开枝散叶。
一提起这个事,大家都来精神了。
平日里一提正事,就装聋作哑的那些人,头疼脑热的老毛病全部都不见了,一开口个个都是中气十足。
陈穆愉还没说什么,其他人纷纷附和,朝堂上瞬间热闹起来。
一刻钟不到,大家连贵女的人选都选好了。
那架势,恨不得天子马上就开口同意,将人纳进宫来。只要他同意,仿佛那些人明日就能生出孩子来,即刻为皇室开枝散叶。
陈穆愉听着他们七嘴八舌都插不上话,后面他索性也不开口了,静看他们在下面讲得唾沫横飞。
如今已是齐王的九皇子对他们也是佩服,这刚说国丧才过,现在又说他们三年还没孩子,他们难道不觉得他们这话有什么问题吗?
但是陈穆愉都插不进话,他就更插不上话了。
等他们选好了人选,请陈穆愉点头同意时,陈穆愉以战事未歇,各处都应开源节流,宫中养不起多余的人为由将这事给拒绝了。
群臣的热情被浇了一盆凉水,第一次听到如此别致的理由,都有些发怔。
热心看戏的齐王差点笑出声。
皇兄是想说闲人吗?
那这到底是在说那些贵女是闲人还是说这些大臣是闲人。
他若无其事地将头低了下去,在众人看不见的角度,嘴角的弧度终是扬了上来,压都压不住。
陈穆愉话还没说完,顺着这句话,理所当然地扣了每人三个月俸禄,充作军饷,支援北疆。
齐王的笑容传染给了户部尚书金昌,金昌努力控制住嘴角,立呼陛下英明。
众人傻眼,不是说为皇家开枝散叶的事,怎么就突然说到军饷了,更是不懂自己三个月俸禄怎么忽然就不见了。
他们反应过来想找陈穆愉再好好理一下这个事时,陈穆愉已经起身走人了。
齐王跟在陈穆愉身后,同他一起往御书房走,能够感受到他的不悦。
他斗胆开口,“皇兄,您是担心今日的事情被皇嫂知道?”
这几年因为换药的缘故,沈归舟的脾气有时候不是很好。
不过,她也仅仅是针对陈穆愉,对宫人她一向都还和善。陈穆愉并不介意这些,从不与她计较,反而觉得这样的她比以前真实。
可正是因为如此,宫中不知什么时候传出了陛下惧内的传言。
齐王自是不信这些的,但听多了这种小道消息,他不自觉又有些信了。
陈穆愉还没出声,齐王安慰他。
“皇兄,这事你也不用太担心了。这事也是没办法的事,皇嫂通情达理,善解人意,就算知道了想来也是不会怪你的。”
陈穆愉在心里冷哼一声,她当然是不会介意的。
她要是知道这事,估计比大殿上那群人还兴奋激动。今日就会组织人将那些什么贵女的画像送进宫来,用不了多久,凡是稍微有点姿色的都会被她安排进宫。用不了一个月,她就能以他的名义,名正言顺的给自己藏上三千佳丽,以后不用出宫,她也能欣赏到各种美人,从此乐不思蜀。
陈穆愉关怀他,“怎么,你也想要给自己选几个?”
齐王的劝慰卡在嘴角,这事跟他有什么关系?
陈穆愉继续道:“你要是想要,朕让皇祖母今日就给你选几个。”
他什么时候说想要了?
用午膳的时候,陈穆愉回到明崇殿,听侍女说沈归舟在寝殿,没让人通报,自己走了进去。
他看到沈归舟时,后者坐在窗前,一手拿书,一手托腮。
她的眼睛没有落在书上,而是看着窗外,似是有些走神。
他靠近她时,还听见她叹了一声。
陈穆愉停住脚步。
难道真的听说了那些人的胡言乱语,心里介意了?
只是一瞬,他又果断将自己这个猜想给否决了。
就算太阳真能从西边出来,她估计都不会有这心思。
他走上前去,温声问道:“怎么了?”
沈归舟转头,又叹了一口气。
陈穆愉眼神温柔,示意自己在听。
沈归舟欲言又止,趴在了书案上。
这是真有烦心事?
他瞥了一眼她手里的书,竟是一本农科书。
他拿起她的手,又冰又凉。
冬日里,她也不喜欢关窗,好像不知道冷。
陈穆愉换了个位置,站到靠窗的一边,替她挡去了寒风。
沈归舟开口了,“你觉得,我运气如何?”
运气?
怎么突然问这种问题。
“可是有烦心事?”
沈会归舟又坐起来,有点嫉妒的和他说起御花园那棵香樟树。
她本来还觉得,这树种不活,定是地域问题。
现在一个城里,一个城外,相距不过二十里,这好像怪不上地域了。
她刚才仔细想了想,她拜师学艺了这么久,能力应该也不是问题。
那么,剩下的,就只能是运气了。
看来她运气不行。
陈穆愉耐心听她说完,神色不变,善解人意地问安抚她,“现在冬日还未过完,那花匠所植之树,也不一定能挺过这个冬日。”
沈归舟听到他这话眼睛一亮。
说的也对!
眨眼过后,她眼里又暗了下来。
“那万一呢?”
陈穆愉将她手里的书抽了出来,放置一旁,“若他那香樟树真的活过了这个冬日,那也是件好事。你可再去向他请教,有了他这经验,你种的树成活的可能不就更大了些。”
沈归舟忖量这话,似乎也没毛病。
花匠若真能让香樟树在京都过冬,那她离成功不也就迈近了一大步。
陈穆愉又给她倒了杯热茶,转开了话题,“明日,我准备去国子监,你可要和我一起去?”
明日,陈穆愉准备去国子监视察,他和沈归舟已经有一段日子没有一起出宫了,他准备带她一起去。
“回来的时候,我们可以顺道去城里走走。”
国子监。
那地方不是只会之乎者也的夫子就是只会之乎者也的的学子,有什么好玩的。
“你去关怀朝廷以后的栋梁,我一个妇道人家,跟着去,不合适吧?”
这么知书达礼的话从沈归舟嘴里出来,陈穆愉总觉得怪怪的。
他直觉,她这话只说了一半,耐心等着她的后一半。
果然,一息过后,沈归舟又道:“明日我就一个人出去走走,你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干正事要紧,不用操心我。”
前几日她听说,城东那家歌舞馆新来了好多异域舞姬,个个都是绝色之姿。她正想着哪日去欣赏呢,没想到这合适的日子这么快就来了。
她神色正经,心里的想法没有表露分毫。
可她越是如此,陈穆愉越觉得她心里想得和嘴上说得不是一回事。
“没事,明日就我们俩人去,你不用担心。”
沈归舟的兴奋戛然而止。
她不是担心,她就是想一个人去歌舞馆。
陈穆愉柔声与她道:“再说,你是皇后,同我一起去国子监,亦是体恤子民,没有不合适之说。”
不要以为他没有听出她的深意,估计就是想甩了他,去那些不正经的地方。
陈穆愉如此这般为她着想,沈归舟一时不好再拒绝了。
陈穆愉趁机提醒她,“你半月前出宫的时候,还答应过,下次和我一道出宫的。”
有吗?
因为这个事情,沈归舟暂时忘记了她的香樟树。
翌日早朝过后,陈穆愉回明崇殿换了身常服,同沈归舟一道出宫前往国子监。
此次去国子监,陈穆愉只带了莫焰,他也没有提前告知任何人,自己要去那里。
到了国子监,莫焰亮了令牌,三人借着莫焰的身份进了门。
进门的时候,沈归舟还在想那几个异域舞姬。
要不要,带他一起去?
陈穆愉也没找人指引,牵着沈归的手,让沈归舟随机选了个方向,慢慢走慢慢看。
这国子监陈穆愉还未登基之前来过两次,对里面的大致布局还有一点印象。
沈归是第一次来,陈穆愉便一一给她介绍讲解。
走了半圈,看到有人上骑射课、玩蹴鞠,沈归舟觉得这国子监也没有自己想得那么无趣,异域舞姬的事,也就没一直想着了。
又走了一段,听到有学子在辩论,陈穆愉牵着沈归舟走近了些。
天楚将士入驻北漠都城的消息传入京都,这几日到处都在讨论此事,国子监也不例外。
就着这个好消息,有夫子让学子对这场旷日持久的战事做出讨论。
近几十年,九州之上,战争几乎是一种常态。
战争必然会带来杀戮,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众人畅所欲言,说着说着说到了杀俘一事。
夫子便让众人就俘虏该不该杀进行辩论。
这种事有认为对的就有认为错的。
堂上氛围一下浓厚起来,不出片刻,有人提到了几年前上一次北疆之战时,卓灼不顾他人劝阻,命人在战场斩杀俘虏一事。
陈穆愉和沈归舟走到廊下时,正好听到这个。
陈穆愉停住了脚步,同沈归舟站在窗户边旁听。
提起此事的人,是不赞成杀害俘虏的,并对卓灼这种行为表示谴责,认为她这是血腥、残暴。
自古所记,杀降不祥。其一若是斩杀战败的俘虏,极有可能激发败方斗志,反而视死如归,滋生信心,如此一来,他们很有可能反扑,反败为胜。对待俘虏就应如围师必阙,穷寇莫追。其二,杀害俘虏,有违已经延续上千年的礼义仁智信,此等作为不仅会招来他人的谴责,引发众怒,使得战争延长,局势恶化。
这种野蛮行为既不利于整个战局,又会造成不好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