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良不着痕迹的打量赵高。
和他的想象不同。在张良的设想中,这赵高应该是个面貌普通,气质严肃,略显阴沉的中年男子。他会这么想,也是因为对赵高的手段颇为忌惮,觉得他应该不年轻了。
但事实出乎他的预料。
赵高的确不年轻了,实际上他只比始皇小几岁,眉宇间也能看出几分沧桑。但一眼看去,第一眼注意到的,却不是他的年纪,而是整个人的气质。
赵高身高有七尺余,却并不显得高大,反而身材纤细,面貌秀美。虽然始皇身边服侍的人容貌都不会差了,但赵高在这些人之中,却仍然显得出众。
张良隐隐听说过始皇偏爱亲近容貌昳丽的臣子,如今见到赵高生了这么一张脸,心中对他能得始皇宠幸,再无疑虑。
这样的长相,再加上心机城府手段样样不缺,要出人头地,自然不难。
从方才朝会上,由他来将东西呈给始皇这件事,就足以看出此人在始皇身边的地位。难怪连扶苏都对他忌惮两分,却果然大有能耐。
虽然如此,但赵高本人却既不高高在上,也不阴沉可怖,此时对着张良,还自如的笑道,“方才朝会上那三样吃食,陛下恩典,赏赐下来,我也有幸尝了一口,果然风味不同。只是不知詹事丞此次带来多少来?”
这话当然不可能是为他自己问的。
既然这三样东西都还没推广,此次也只是送来给始皇品尝,那么除非始皇赏赐,不然别人是不可能私底下拿到的。
赵高如今这么问,就代表了始皇的态度,对此至少是满意的。说不定还想制成食物,赏赐下去,也让别人感念一下皇室恩典。
不过,他带来的东西的确不多。
张良只能无奈道,“中车府令有所不知,这三种作物都是无意间被发现的,留存下来的种子并不多,大部分都留在九原,让有经验的老农培育,臣这次来咸阳,每样只得三五斤之数。”
“已是足够了。”赵高笑着道,“听闻九原风物,不同关中,却不曾想,还有这样奇特的食物。倘若能推而广之,詹事丞功不可没啊。”
张良连忙谦虚道,“都是太子殿下的功劳,臣不过跑跑腿罢了。”
他想摸赵高的底,现在看来,赵高未尝不想通过他,试探一下九原的情形。
果然赵高笑道,“这是自然。太子殿下远离禁宫,居于北疆苦寒之地,陛下每每想到,便挂心不已,也不知何时能回来。不过如今殿下发现了新作物,广开粮路,想来不日便能回京。”
“长城修筑事宜还未上轨道,怕是还要一阵子。”张良打着哈哈道,“何况不论回京与否,都由圣心独裁,哪能随意左右?”
他心中有些明白,怕是赵高觉得,扶苏这次献粮是为了回咸阳来,所以才来试探于他。
不过,至少在张良看来,扶苏短时间内应该没有回咸阳的打算。不过如果能误导一下赵高,让他着急一番,未尝不可。
这么想着,他又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詹事丞何故叹息?”赵高立刻问道。
张良“勉强”笑道,“无事,只是想起殿下身在九原,亦时常挂心陛下,不免感叹罢了。不是什么大事。”
“殿下至孝之心,想来陛下定能体察。”赵高也跟着道。
就这么走了一路,最后也没有试探出什么有用的东西,两人对视一眼,眼中皆有深意。
张良叩见过始皇之后,便将扶苏的书信取了出来,交给始皇。
赵高见状,心中暗骂张良滑头。这封信的事情,他方才可是半分口风都没露呢!
按理说,扶苏现在身在九原,还有差事,要跟始皇说什么,只需上折子就是。他的身份特殊,就是丞相也不敢随意拆看他的折子,必定直达天听。再说他还派了张良作为使者,如此,自然有什么事都能说清楚了。
偏偏他还多写了这一封信,就不免让人猜疑这信中的内容了。
实际上扶苏在信里交代了两件事。不过,这两件事彼此之间还有些联系,也可以算作一件。
第一件事,他在雁门时曾遭刺杀,怀疑朝中和九原都有敌人内应,九原的人他已经处置了,朝中的就要始皇自己看着办。
始皇多疑,扶苏将这件事告诉他,他自然就会开始猜疑防备自己身边的人。尤其是能透露出扶苏路线,要做到这一点,必须接触机密大事,这样的人可不多。
第二件事,在他遇刺时,荷华曾舍身相救,扶苏为了报恩,本来打算纳妾。但是后来荷华无意中发现了那三种新作物,居功至伟,所以扶苏考虑之后,打算娶荷华为妻,希望始皇能够答应。
这一点,倒是扶苏早就打算过的。
他既然不想委屈了荷华,那就算是在九原成婚,这件事至少要得到始皇的首肯,否则哪天他们回到咸阳,荷华岂不是要面对各方的轻视和刁难?
原本扶苏的打算,是想为荷华安排一个好的家世,如此门当户对,婚娶之事始皇应该不会拒绝。但是后来荷华拿出的种子,让他有了更好的计划。
粮食有多重要,荷华也许不懂,但扶苏太清楚了。大秦看似强盛,但实际上底下却有不少隐患,其最根本的原因,还是因为百姓不能吃饱穿暖。这个问题不解决,不管用多么残酷血腥的手段,都无法彻底的压服这些百姓。
但是荷华直接将这个问题解决了。
不能节流,那就开源。在这封信里,扶苏将荷华形容成一个对农事颇有经验的人,并且将荷华给出的预计亩产量也列了出来,不过这些都还有待考证。
即便如此,荷华身上的价值,也已经足够让始皇同意她嫁入皇家。
男权社会的思维方式,归根到底就是如此:如果荷华是个男子,他们还要考虑如何拉拢,维持他的忠心。但是个女子,就没有那么多犹豫了,直接纳了就是。妾的身份不够,那就妻!
说到底,娶妻娶德,扶苏身为太子,实在无必要娶一个背景强大的妻子,那样的话,他的势力太大,始皇也未必就高兴。但他现在要娶一个既能帮助他,又没有任何势力的女子,扶苏可以肯定,始皇也许会犹豫,但一定会答应!
果然,始皇看完信之后,沉思良久,脸上竟然露出了几分笑意,语气柔和的道,“太子这两年在北疆,倒是长进不少。”
张良道,“臣闻虎父无犬子,当是如此。”
所以如果扶苏有了什么说得过去的成绩,那都是因为始皇教导得好。
始皇闻言大悦,立刻传召人过来,写下诏书,册荷华为太子正妃。并许他们在九原完婚,将来回京后,再行典礼。又令少府准备了不少太子大婚时用的东西,送往九原。
这就是不要扶苏回咸阳的意思了。这件事传出去,恐怕又会引起不少猜测。
毕竟太子大婚那么大的事,始皇居然都不让人回咸阳来,直接在九原完婚,并且太子妃的人选还是个根本没有任何家世背景,此前也没人听说过的农女,恐怕不少人都会因此觉得,太子已经完全失去了圣心。
有趣的是,就在这个当口,胡亥回来了。
不过不管咸阳城内到底有多少暗流涌动,至少扶苏的目的达到了。这件事始皇答应了,那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荷华便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有朝廷册封,记入宗室族谱。
圣旨来到九原的那天,整个九原城都沸腾了。
其实对扶苏跟荷华的婚事,大家高兴归高兴,心里毕竟还有疑虑。毕竟两人身份差了太多,这以后的事情,谁能说得准?也是因为这个,之前萧何选来照顾荷华的妇人们才会急不可耐的想要传授她御夫秘诀。
但是现在不同了。皇帝发了明旨,晓谕天下,册立太子妃。那就是扯了证儿,合理合法的夫妻关系!
荷华听说这个消息之后,整个人都惊呆了。
相较于别人,反而是荷华本人没怎么想过这个问题。反正她嫁的人是扶苏嘛,就算始皇一时不承认也没什么,反正等扶苏当上皇帝,他就能做主了,到时候还怕没有身份?
但是她没有想到,扶苏居然悄没声儿的就把这件事给解决掉了!
于是她又一次从自己的院子里偷跑出来,去找扶苏。不过这一次,她失败了。
之前扶苏把她送回来,让萧何送走了那些妇人,但是同时也派人将每个地方的围墙全都看住,所以荷华才刚刚开始爬墙,就被人发现了。
扶苏听到人来报时,也不免有些头疼。
他知道荷华想干什么。无非是知道了这件事,所以想来问问自己,到底是怎么做的。
但是在扶苏心里,这件事本来就是他应该做的,并没有什么值得夸耀之处。再说,实际上也是因为荷华自己足够优秀,拿出了能够打动始皇的东西,不然事情不会那么简单。
所以扶苏并不认为自己在这件事情上有什么功劳可说。如果荷华刨根问底,他反而会比较为难。
索性就不见面了。
但他越是这样,荷华心里却越是难以平静。扶苏总是这样,不经意间就让她发现,原来他在背后,为自己做了这么多的事。
每当这个时候,荷华都会生出些自惭形秽来。因为她自觉自己对扶苏所付出的,比之扶苏为自己做的,要少了太多太多。——当然,这只是她自己的想法,在扶苏那里,却又是另一种说法了。
两个人在一起,感情之所以越来越深,其实也是因为这种计较。感动于对方为自己所做的一点一滴,然后尽自己的努力回报过去。如果两个人心里都这样想,那么当然就会越来越亲近,最后密不可分。
所以荷华从不赞成什么感情是不求回报的之类的话,她希望自己的每一点付出对方都能看到,她也会感动于对方为自己所做的每一点付出。
还有什么是自己能为扶苏做的呢?
仔细想想,扶苏简直就是人生赢家啊。出身高贵,本人智慧超群能力出众,目前一切都在掌握之中,只要等着时间到了,所有的事情便都水到渠成。在这样的情况下,她能做的实在是有限。
这回荷华是真的患上婚前恐惧症了。她惶恐的不是怕未来不好,而是怕太好了,而自己没有什么足以匹配得上。
自从出了上次的事情之后,扶苏便一直很关注荷华,虽然还是无法见面,但每天都会问问荷华的状况,然后才能放心。
也是因此,荷华才刚开始出现这种焦躁的情绪,扶苏就立刻发现了。
扶苏想了想,不能见面,通信总行吧?于是提笔写了一张字条,让人送去给荷华。
收到扶苏的信,荷华真的很意外。
这时她才想到,其实书信这种沟通方式,在古代是非常普遍的,不像她,已经习惯了打电话聊qq,一时间居然完全没有想起还可以手写!
简直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好吗!
扶苏的字条上并没有什么肉麻兮兮的内容,却让荷华看得心头一热。
他画了一只暖炉,一张书案,案上散乱的摆放着各种书籍纸张,以及一只笔筒,里面是各式的毛笔。旁边的砚台里已经磨满了墨,墨条搭在上面。
画面旁边写了四个小字:静待君归。
这是扶苏书房里的景象,虽然只有寥寥几笔,却立刻就勾起了荷华关于书房的记忆。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扶苏的书房通常都是由她收拾的,扶苏现在画了这么一幅景象,就好像是失去了女主人,于是凌乱不堪无人收拾的屋子。
这屋子在等待女主人回来收拾。屋子的主人呢?
被期待,永远是这世上最美好的事。荷华心中的那股排遣不去的焦躁,竟然真的因此而淡去许多。
说起来,这还是她第一次收到情书这种东西呢。这是情书……吧?
她想了想,没有拿新的白纸,就提笔在扶苏送来的纸上画了两个q版的小人,一男一女。其中男性小人眉目舒朗,气质温纯,因为是q版更显得水嫩可爱,面前摆着一张琴。女性小人一张包子脸圆鼓鼓的,握着箫送到嘴边。
两个小人跟扶苏的白描摆在一张纸上,显得奇怪又和谐。
她没有写字,但是满腔心事已经尽在其中。
这之后两人几乎每天都会通信,有时候是画,更多的时候是文字。也不涉及最近的事,扶苏往往会说起自己少年时的事情,那时郑妃还在,她是个天真温柔的女人,也得始皇宠爱,可以说扶苏少年时在宫廷中的生活,是比较幸福的。于是此刻回忆起来,自然也就十分应景。
荷华则多说自己在现代的各种逸闻趣事,好让扶苏更加了解自己生活的环境。至于他能不能从中看出什么先进理念,荷华没有去想。
有了鸿雁传书,日子似乎一下子变得没有这么难过了。转眼便是春天。
扶苏跟荷华的婚事,定在了三月十五日。
这天荷华起得很早。或者说前一日她就根本不曾睡。不管心里设想了多少次,婚姻毕竟是女人一生一次的风光,荷华很难不紧张。
这时候她忽然想起了自己的父母亲人。
荷华的身世比较复杂。她的亲生父母在她年幼时就已经去世,原本她被送到二叔家里抚养,但是二叔两口子自己就有孩子,对她也就不怎么好。
荷华小时候因为二婶照顾不当,大病过一场。后来父亲的一位好友知道这件事后,主动收养她。
这个荷华叫了二十年爸爸的男人为她付出了很多,直到三十多岁都没有结婚,因为怕结婚之后照顾不好荷华。
但是在荷华十五岁那年,爸爸认识了他后来的妻子,两人迅速坠入爱河,荷华当时刚刚上高中,为了不影响新婚夫妻培养感情,就申请了住校,很少回家。
爸爸的新婚妻子时年二十一,只比荷华大了六岁。荷华不知道怎么开口叫她妈妈或阿姨,她应该也不喜欢丈夫这个继女,于是彼此之间越走越远。
上大学之后,荷华开始独立赚钱挣学费和生活费,就算假期也在继母的授意下不回家。
她并不恨继母。因为她知道继母跟爸爸的感情真的很好,在继母看来,也许自己这个在他家里白吃白住了十多年的女儿,才是不知所谓吧。何况爸爸能给她的爱,都已经给了。现在她已经长大了,大到,不在需要这些爱和呵护了,就是收回去,也没什么关系吧?
也许爸爸一开始会伤心自己的疏远,但他毕竟有的自己的家,听说继母已经怀孕,也许很快就会忘记自己。
自立好像也不是那么难的事,荷华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想起这些事了。但是现在,她要结婚了。
女人一生一次最重要的大事,她却注定得不到来自亲人的祝福了。
荷华想起小时候,大概是八九岁吧,有一次爸爸喝醉了,抱着她说,“也不知道我的宝贝小华将来会便宜个什么样的臭小子,真是舍不得啊!”
她当时拉着爸爸的手,坚定的说,“我才不嫁人,我要一辈子跟爸爸在一起!”
我要结婚了,爸爸。
眼泪忽然就这么落了下来,无论如何都止不住。
“哎哟,新娘子怎么哭了?”过来帮忙梳妆的人被她吓了一跳,连忙说了一箩筐的好话,想要哄荷华高兴,谁知她越说,荷华就哭得越厉害。
“快别哭了,这要是哭肿了眼睛,待会儿上妆可就不好了!”荷华的动静不小,很快惊动了院子里的所有人,全都聚到新房里来,七嘴八舌的安慰她。
荷华却完全不理会,只管嚎啕大哭。
因为没有长辈的缘故,众人也不知道怎么处置,就慌忙去告诉了扶苏。扶苏顿了顿,说,“随她吧。”
他大致能猜到荷华在哭什么。
但正因为荷华哭了,扶苏觉得,自己心里似乎都松了一口气。这么说虽然很卑劣,但也的确是如此。
扶苏其实很怕。荷华不是这个世界的人,这件事只有他一个人知道。他从前始终觉得荷华会离开,回到她自己的世界。而荷华谈起从前是眉飞色舞的样子,更是梗在他心中,难以拔出的刺。
但是他不许。他已决定要将荷华留在身边,为此他用了不少心思手段,一点一点的改变荷华心中所想,让她决定留在这里。
但是还不够!
扶苏知道荷华身上藏着一个秘密,很可能是一件东西,让她来到这里的东西。自然,也能送她回去。
他一直想把这东西找出来,不过几番不着痕迹的试探,荷华却每每说到这个的时候就停下来。依扶苏看,那不像是荷华本人的警觉,更像是有什么限制,不允许她说出来。
那东西越厉害,扶苏就越是忌惮,也就越是不放心。只是一时半会儿,也没有解决的办法,只能迂回的软化荷华的心,让她舍不下自己,这样,纵使那东西要送她走,也要顾虑她的意愿吧?
还有一件扶苏耿耿于怀的事,荷华从没有提过自己的家人。
观她言行,家境应该不错。而且性情率直,这样的人至少绝不是孤苦无依长大的,那么势必就有人照顾她。但是荷华闭口不谈,其中肯定有隐情。
扶苏一直没有探问过,因为他隐隐觉得,这也许也是能够促使荷华留在自己身边的原因之一。如果真的有什么事情,让她跟亲人的关系疏远甚至决裂,回去了也是孤身一人,那么,只要自己给与她足够的热情,她就一定会留下!
所以听到荷华忽然哭了,扶苏自然猜想她是想起了亲人。今日将这番心绪全都哭出来,也许正是表明荷华终于放下了过往。既然如此,那就让她哭吧。
只此一次,以后,他不会再让她因任何人或事流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