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嬷嬷,叫几个人去给大小姐缠足,她心太野,早点缠,免得她以后出去疯给我惹麻烦。”
白如故跟苏柏并不亲热,夫妻很少见面,她一天有大半时间都待在自己的佛堂里,跪拜那尊凶邪的佛像。
云国女子自建国起,就走向了两个极端。
要么效仿昭亲王参军,求一身功勋;要么成为自己母亲那一代人,深锁闺阁。
白如故要的是听话的傀儡,她来当偃师,摆布苏瑶琴,她只要苏瑶琴按着男人喜欢的口味去捏造,一点点打碎她原本的模样,重新描绘。
据说,缠足源自于南唐后主时期,当时一位舞姬缠起自己的一双脚,为皇帝献舞,一曲毕,两脚鲜血淋漓,但是皇帝却格外喜欢这种畸形的脚。
后世,战乱频发,世家子弟沉湎享乐,奉行极乐,逐渐养出了缠足的畸形癖好。
皇帝本人也极其钟爱那一双小脚,上有所好,下必甚焉。
一时间,很多地区都掀起了一阵裹小脚狂潮,女子以小脚为美,没有一双“漂亮”的小脚就嫁不出去。
即便有一双小脚,它不够好看,不够柔软,不够白皙,依旧无法嫁给高门望族。
“大小姐性子乖戾,最好阳奉阴违,奴婢怕是得用点力气。”
宋嬷嬷胖滚滚,眼珠亮得像只偷灯油的老耗子。
白如故掰着一粒粒菩提,手边是丫鬟在替她焚烧亲抄的佛经,她本人依旧气定神闲。
“小孩子总是一股子野气,现在年纪小,什么都不知道,哄着她,她就信以为真,以后大了,反而不太好骗。嬷嬷,你只管下手,如果缠不出三寸金莲,她也是个废的傀儡,烧掉也是应该。”
白如故拿捏着苏瑶琴,世上艰难,虽然有一条缝隙,但是她不会许苏瑶琴摆脱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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缠足的那天,是个朗日清风的好春天,苏瑶琴正坐在演武场墙头,荡着脚,居高临下看着扎马步的苏三。
难得南宫桐音放她半天假,苏瑶琴溜出来,特意跑到侯府最后面的演武场。
她冲着苏三笑,苏三也冲她笑,两个白痴对着笑了没多久,凶神恶煞的宋嬷嬷就领着一队仆妇过来。
二话不说,将苏瑶琴从墙头拽下来,那边苏三以为苏瑶琴失足跌下,丢开三碗水,急匆匆跑去墙那边。
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在苏三心底钻出来,跟穿耳那一日一样,她心中烦躁。
“这是几个意思?”
苏瑶琴揉着自己被拽疼的脚踝,阴沉着小脸。
宋嬷嬷阴恻恻笑着,“夫人觉得姑娘年岁有些大了,再不裹脚,就来不及,特地叫奴婢过来伺候姑娘一段时间。”
苏瑶琴脸色一变,那边白如故要缠她的脚,却又不亲自现身,想来是不想跟自己多说什么。
“随你。”
苏瑶琴冷冷的,像一尊冰雕的人像,坐在小凳子上,任由宋嬷嬷将它们架在缠脚凳上,一边丫鬟扯着白布。
一伙人合力掰断了苏瑶琴两只脚掌,将脚尖翻折到脚底,比绞杀老鼠的蛇缠得还要紧。
苏瑶琴手心抓得出血,全是指甲印,冷眼瞧着她们弄残自己的脚。
许是苏瑶琴的目光太过于怨毒,宋嬷嬷觉得脊背一寒。
她浑浊的死鱼眼对上苏瑶琴,有些得意道:“姑娘可别怨恨我们,你原本就是断桥底下的乞丐,夫人给你锦衣玉食,是对你有大恩,就算是你生身母亲在,她也比不过夫人对你的好。如此大恩大德,你应该牢牢记在心底!当个知恩图报的孝女!”
苏瑶琴弯腰,摸摸脚上滴下来的血,眼眸依旧寒冷,只是声音平缓地说道:“我会记得的。”
两个大脚的小丫鬟伺候着苏瑶琴穿上男人钟爱的绣花鞋,只有原来鞋子的一半大,里面塞着碎瓷片,不让脚掌愈合,逼着脚一点点缩成一团。
苏瑶琴痛得弓起身子,勉强扶着宋嬷嬷的手才站起来,脚尖还没站稳,脚底肉就感觉到锋利的碎瓷片隔开皮肉,摩擦足骨。
她以为自己能忍住疼痛,却发现那脚尖已经失血过多,导致发麻,她惊慌地看着自己两只血红的脚,忽然尖叫起来。
“姑娘可别占了好处,不肯出力气,天底下哪有免费饭吃?勾栏瓦舍的伎子还知道用身子换饭,你怎么就如此不识抬举?”
宋嬷嬷并不是白如故在绥国公府邸的佣人,是白如故从人市挑选出来的悍妇,一股子力气,能喊能打,很受白如故重用。
苏瑶琴咬着牙,嘴唇被咬破,啪嗒掉下血珠。
“你们在发什么疯?我们家的女儿哪有缠脚的道理?”
苏三推开紧闭的红门,乌泱泱的一群人围住苏瑶琴,地上是散落的裹脚布,到处都是血。
她暴怒地抄起一张凳子,狠狠打在为首的宋嬷嬷手臂上。
“丢开你的脏手,你个老虔婆,自己死了痨病鬼独苗,卖女不够,还要做逼良为倡的勾当,自己过得不如意,偏偏好折磨别人取乐,活该你放高利贷被官府拿住!”
苏三牙尖嘴利,手上劲头又足,偏偏是个学武的蛮人,一伙大人都拦不住她,全被她一板凳扫在地上,哎呦叫个不停。
“你以后跟着我学武,我会什么本事,我全部教给你!好好一双脚,叫这群贱人害了!”
苏三恨得牙痒痒,好像那个被压着缠足的人是她。
苏瑶琴摔在地上,脑子里充血,脸全部冒着一股子热气,脑仁里嗡嗡作响。
“这可不是老妇我一个人的意思,是夫人亲口命令的,寻常人家的女儿都是三四岁就要缠脚,唯独我们姑娘事外头捡来的,这么大,还踩着一双大脚,怎么能当个大家闺秀?”
宋嬷嬷挨打了,也不肯嘴上吃亏。
苏三为苏瑶琴打抱不平,抄起板凳给了宋嬷嬷脑袋上一下。
指着她鼻子,破口大骂。
“平日里你仗着年纪大,倚老卖老,府里人看在夫人面子上,当作不知道,我原本只是听说,觉得你一个老人见没必要坏到那份上,今日一看,你比传闻中还要歹毒!”
苏三一脚将起来半个身子的宋嬷嬷踹到,宋嬷嬷大口吐着血,一伙丫鬟吓得四处逃,尖叫连连。
苏瑶琴捏着自己的脚尖,依旧一点知觉都没有。
苏三凑过来,想要解开那裹脚布,却被苏瑶琴按住了手。
“苏三,我脚没知觉了。”
苏瑶琴向来平稳得声音里,生出颤抖,她握着苏三的那只手,不光带血,而且还止不住地发抖。
苏三很不死心,她向来不信命,剥开被碎瓷片割断的血肉,她才吓得后退,一屁股跌坐在地。
她失神地喃喃自语,“怎么会这样……这才刚开始,为什么会割断脚筋……”
从蔷薇花开的春末,苏瑶琴一双脚失去了行走的能力,哪怕接上了筋,那双脚也在日复一日的缠绕下,扭曲畸形。
考虑到苏瑶琴缠足这一段时间闷闷不乐,茶饭不思,白如故大发慈悲,准了苏瑶琴半个月的假。
苏瑶琴坐在轮椅上,一个小丫鬟推着轮椅,将她送到书桌边。
苏瑶琴自缠足以来,就闷在红叶轩,苏三被苏柏带去府外,说是跟着陆家的丫头学君子六艺,许久不归。
她知道,那是白如故不想苏三过来。
苏瑶琴提笔,在宣纸上画出一条条翠绿的小蛇,扭曲如丝带,泛着诡异的艳丽,盘在一丛绿竹之中。
白如故有一日问苏瑶琴身边伺候的丫鬟,大小姐近日如何,丫鬟只说,大小姐一连好几天都在画蛇。
苏瑶琴原本是杨踟蹰之女,身有毒蛇刺青,母亲是药王谷少主,父亲是毒门掌教的关门弟子,属实跟毒物渊源匪浅。
白如故在挑选傀儡班子之余,给苏瑶琴找了一队耍蛇人。
西南独有的葫芦丝,面色黝黑,宛若锅底的男人摇头摆脑,吹着古怪的曲子,他身子摇晃,脚还打着节拍,地面一条黑白镶嵌的蛇直直立起半身,颈后鼓起一片芭蕉叶似的肉。
人吹笛,蛇随人动。
苏瑶琴坐在轮椅上,目不转睛瞧着那一条毒蛇,这家伙可是深山老林中的王者,吞噬同类,奇毒无比,它毒牙滴落的一滴毒液足以杀死一家七口人。
她心头一动,拍掌吸引那一条蛇,蛇愣住片刻,缓缓扭过头 ,盯着不远处的苏瑶琴,见她又拍了拍手。
它扑下身,贴着地面,蜿蜒流走,如同一滩流动的水,哗的一下缠上了苏瑶琴的双腿。
蛇长五尺又余,鳞片油光水滑,顺着她的腰,一路勾着苏瑶琴,从后面伸出脑袋,跟她四目相对。
苏瑶琴张嘴,嘶嘶说了几句蛇语,那蛇就爬回来耍蛇人的脚边。
周围丫鬟小厮全都吓得六神无主,那弄蛇人也吓得半死,生怕侯府小姐出了差池。
夜半,府中除了打更的更夫,都窝在各自的住所,静静睡着。
一条鳞片反射月光的大蛇,用头顶着雕花窗,几下功夫,顶开了一道缝隙,它顺着滑进红叶轩卧室,一路攀缘,顺着苏瑶琴伸下去的手臂爬到她床上。
苏瑶琴懂蛇语,那些冷血的无脚蛇天然亲近于她。
她怀中抱着自己的蛇,一夜安然。
一连多日,皆是如此,苏三不回,便是那一条蛇陪着苏瑶琴入梦。
到后来,苏瑶琴私底下从耍蛇人手里买下那条大蛇,偷偷藏在床底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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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三回来时,已经是端午桃金娘花开,她又跟第一次见到折花时一样,兴高采烈,折下花纸,编作花环。
她从外边回来,给苏瑶琴带了许多新奇的傀儡,一个赛一个漂亮,其中还有一个是陆陵从花蕊夫人那要来的狐狸傀儡。
天有不测风云,白如故本就不喜欢苏瑶琴跟过去有多牵扯,名字取了新的,就连毒蛇刺青,都想办法用脂粉遮盖。
谁知道,苏瑶琴胆大包天,养了一条剧毒无比的大蛇在床底。
“这蛇留不得,夫人说要打死它。”
好利索的宋嬷嬷恪尽职守,命令一众小厮,乱棍打在那白布口袋,顿时血肉模糊,黑红的血渍渗出。
苏瑶琴冷眼,那边苏三欢欢喜喜回红叶轩,一进门就被血腥气逼退。
“你们在做什么?”
宋嬷嬷这会不说话,一边小厮开口。
“大小姐瞒着夫人,从耍蛇人手里买了一条毒蛇,夫人担心蛇咬到大小姐,特意叫我们过来处理这毒物。”
云国桃金娘开,也就意味着端午将至,墙角四处都是黄澄澄的雄黄粉。
苏三沉默地看向那一袋子血糊糊,隔了几天,她想办法翻墙,又从外边药坊,买了一条无毒的乌梢蛇,通体墨黑,看着乖巧。
药坊从山野农人手里买来,预备泡制药酒。
苏三觉得自己也算救蛇一命,想着苏瑶琴丢了一条毒蛇,心中难过,特意买了一条温顺的无毒蛇哄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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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瑶琴靠着轮椅,手里摸着一只狐狸傀儡,一双脚生脓,几个经验老道的嬷嬷正用烧过的刀挖掉腐肉,挤掉脓血。
计算时间的水漏,滴滴答答,苏瑶琴困得打哈欠,她体内种着相思,一举一动都受制于白如故。
因为怕疼,所以她痛起来就服用致幻成分的麻沸散,整日昏昏沉沉,想着打盹,瞌睡个没完。
苏三回来时,苏瑶琴才刚睡醒,朦朦胧胧瞧见一条乌黑萧蛇,吐着鲜红蛇信。
看着怪可爱的。
“喜欢吗?”苏三献宝一样举着。
苏瑶琴吐蛇语,嘶嘶几声,那乌梢蛇顺着她指尖,缠绕在她手臂上。
“哪里来的钱?你月钱不都拿去跟陆陵换狐狸去了吗?”
那只傀儡备受苏瑶琴喜爱,时时刻刻,不离身。
苏三努着嘴,“我跟陈姨娘要钱去了,她平日里就喜欢嚷嚷她有多爱我,我跟她要一点钱不过分。”
她是不叫陈梦鱼娘亲的,私底下也不叫。
苏瑶琴将脸贴在乌梢蛇的身上,冰冰凉凉,格外舒服。
“白如故说,如果我执意要留那条大蛇,就只能拔掉它的毒牙,用药弄坏大蛇的毒囊,叫它一辈子长不出毒牙来。”
苏瑶琴手指抚摸着乌梢蛇的尾巴。
苏三没说话,她从旁人的只言片语了解到,这段时间大小姐脾气都不好,阴晴不定,动不动就要发火摔东西。
那条大蛇剧毒,大小姐哭闹着要留下,却又不肯摘掉大蛇的毒牙,明明能,偏偏选择了拒绝白如故,叫那一条大蛇被活活打成肉泥。
“我觉得不管怎么样选,你心里都难过。”
苏三想要去安慰苏瑶琴。
苏瑶琴推开她的手,温声道:“我要是留了那条大蛇,今日,这乌梢蛇就要沦为它的盘中餐,当真不知如何是好。”
苏三沉默,她有些看不懂苏瑶琴了。
好像被嬷嬷们教导规矩礼仪之后的苏瑶琴,变了一个,像裹着一层朦胧薄雾,看不明白。
“毒蛇的毒牙好比猛兽利爪,没了毒牙,它怎么活得下去?”
苏瑶琴对那些乌梢蛇爱不释手,眉眼中生出惆怅。
“要沦为玩宠,它还不如回到野外去,起码它还有毒牙。”
苏三像是被拨开了一根弦,问了府中下人,将那一装大蛇的白布口袋找出来。
翻开,却不是下人口中描述的五尺大黑蛇,是一团团碧绿的蜥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