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程的时候,也不知道那个失去亲人的汉民唱起了一首民歌,尽管声音含糊不清,可随着众多人的加入,曲调竟如同天空中渐渐散开的阴沉沉乌云一般,让众人看到了阳光。哪怕回到了辽东,这群曾经离开家园太久的人对未来也一度充满了悲观,进鸦鹘关时那一场嚎啕大哭,哭的不但是他们的过去,也是将来。可现如今,难得从别人口中听到这样暖心的话,谁不存着满心希望,盼着能够开始新的生活?
而汪孚林自来便是雷厉风行的人,回到鸦鹘关之后,便立时求见张学颜,几次被拒之后终于成功见到了这位辽东巡抚。他把事情一说,果不其然就看见张学颜那张脸如同黑锅底似的,可等到他把之前对那群汉民说过的话原封不动复述了一遍,张学颜虽说脸色还是很不好看,但最终却沉默了。足足好一会儿,他才字斟句酌地说:“此事本部院自会计较。”
尽管是打官腔,但至少还有点戏,汪孚林知道这时候不是趁热打铁逼着张学颜表态的时候,而是应该适可而止,见好就收。可他这告退的话刚到了嘴边,却只听张学颜开口说道:“栋鄂部看到赫图阿拉附近六城自相残杀,趁势进犯,已经被协守辽阳副总兵曹簋率兵击溃,王兀堂没料到辽东会出兵,因此狼狈逃窜,曹将军出面调停,如今觉昌安的长子礼敦已经上书请世袭建州左卫都指挥使一职。”
之前大军从鸦鹘关出发,汪孚林虽被软禁在屋子里,却还是能够觉察到动静的,没想到张学颜并没有在赫图阿拉那所谓的宁古塔六贝勒内战之际,趁它病要它命,将这样一个势力连根拔起,而是在外人打算趁火打劫的时候还扶助了一把——但不得不说,这样才是作为辽东巡抚做出的正确选择,因为一直以来,大明对于女真的策略就是不断地打压冒头的,扶助弱小的,分化离析,使其不能统一壮大,故而多年以来,女真各部始终犹如一盘散沙。
历史上李成梁的最大疏失就是,杀了觉昌安和塔克世,然后把原本并不是铁定继承人的努尔哈赤扶了上去,又给敕书,又给马匹,然后还把努尔哈赤的对手全都摧枯拉朽打残了,而后自己却因为朝堂之争而丢了辽东总兵,留给那位女真雄主壮大的时间,发挥的空间。
直到这时候,他方才心悦诚服地说:“张部院果然高瞻远瞩。”
“少拍马屁,你之前自作主张的时候,没少在心里腹诽我不讲理吧?”张学颜毫不客气地揭破了汪孚林的心思,见这个年轻进士眼皮子都没眨一下,他一面暗叹这小子脸皮贼厚,一面放缓了语气说道,“然则曹将军此行也不是白去救援的,顺道又带回来数百辽东汉民的后裔。至于栋鄂部王兀堂,他此次偷鸡不成蚀把米,也已经得到了警告,日后若他再掳掠一个汉民,鸦鹘关就挂两颗人头!”
汪孚林没想到张学颜竟然会有如此强硬的表态,顿时又惊又喜,但紧跟着就想到朝中那些没事都要鸡蛋里挑骨头的御史,只觉得这事不大乐观。可紧跟着,他就听到了一番让他目瞪口呆的话。
“你之前闹出来这一堆事情,我已经奏报朝廷,细节也都写明条陈禀告了首辅大人,顺便举荐你去都察院,也算是完成我之前的承诺。你能够在人生地不熟的抚顺关说得赵德铭李晔给你提供方便,还能说动洪济远自愿为你担责,这嘴皮子功夫不拿去朝中炮轰一下那些言官,实在是可惜了。当然,前提是你回去之后,朝堂上那一关你能不能平平安安过了,否则什么都不用说了。”
汪孚林已经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是好了——要说感谢吧,这趟辽东之行实在是惊喜多多,张学颜给他挖了不少坑,他反过来也给人家挖了好几个坑。可要说怨恨吧,不论怎么说,这位辽东巡抚也是个可以沟通的人,更不要说如同张崇政、洪济远这样的辽东高级文官,都是胆识担当都很值得称道的人,就连李家父子,私心之外,打仗带兵却是一等一的。虽说他压根不想当御史,最终什么都没说,只是退后一步,深深一揖。可下一刻,另一番戏肉就来了。
“不过,我给你说了几句公道话,你却也得再帮我做一件事。”
汪孚林立刻警惕了起来:“张部院还请先说,我若是能够做到,定然绝不推脱。”
“小滑头!”张学颜笑骂了一句,终究还是直截了当地说道,“很简单,我上书保举了沈有容,你不妨建议他去参加一下应天武举,有了出身之后立刻让他到辽东来,我这里正缺他这样一个不是辽人,却有胆色有智勇的小将!而且,李如松虽说怨你把他耍得团团转,却对沈有容颇为认可,提拔起来也不难。当然,沈家乃是东南望族,若是一心走科举,就当我什么都没说过。我明日回辽阳,你和你的人,还有那些汉民也随着一起出发。”
汪孚林简直觉得这犹如瞌睡遇到送枕头的,差点想要哈哈大笑,替沈有容的好运叫一声万岁,可总算他素来沉得住气,这时候还露出了点儿为难的表情,犹豫了好一会儿方才答应了。等捱到告退,他出了张学颜那屋子,在外故意停留了片刻,直到一路穿行进入了自己这一行人的居处,支使了封仲刘勃去外头看着,他方才一溜烟快步冲进了沈有容的屋子,一进门也顾不上正好在的沈懋学,直接来到了沈有容面前,在其肩膀上重重拍了拍。
“哎哟……嘶,汪大哥你什么事这么高兴?”沈有容痛得嘴角直抽抽,但还是被汪孚林那满脸欣喜给感染了,立刻猜测道,“难不成是张部院宽宥了咱们之前的欺瞒?那是好事啊,这样就不至于影响你的前途……”
“我的前途如何,先丢一边去,这次是你小子的好消息。”汪孚林笑呵呵在床沿边上一坐,这才看了一眼沈懋学道,“我刚刚去见了张部院,他对士弘赞不绝口,觉得辽东就应该要有这样有勇有谋,胆色出众的小将,让我回来劝士弘回南直隶应天武举去考个出身,然后再加上这次的功勋,他愿意给士弘在辽东谋一个军职,这样,你就不用从小兵做起了。”
“啊?”沈有容登时有些发懵,喜讯来得太快,他甚至有点不大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张部院还怕宣城沈氏书香门第,你要去下科场,说如果那样就算了,他也不敢强求……”
“不不不,这是我求之不得的,哪是强求!”沈有容急不可耐地迸出了这么一句话,可一抬头看到沈懋学冷冷瞪了他一眼,连日来没少被叔父排揎的他立刻闭上了嘴,却还是偷偷用眼睛瞥汪孚林,希望他回头给自己说上几句好话。
“世卿,不是我功利,此事你不妨等过几日再答复张部院。人就是这样,轻易得来的总不会珍惜,求之不得的却反而会视若珍宝。张部院在辽东虽说威望很高,但他毕竟不是本地人,而且巡抚一当四年,功劳赫赫,难不成会一直呆着不走?他的任期多则还有两三年,少则顶多就一年,这就会因为屡立功勋而上调入朝。武举在明年,等士弘考出去来辽东,他任期还有多久?既然托庇其下的时间很短,那么,就要让张部院觉得,士弘为了从军舍弃了很多。”
汪孚林对于沈懋学这番表态也异常赞成,当即点头道:“我也是这个意思,所以在张部院那儿答应得颇为勉强,而且也有些犹豫。这是没办法的,东南和辽东相隔太远,而且历来辽东少有南直隶出身的武将,士弘今后将会遇到无数困难。如若不能让人记在心里他的功绩和牺牲,将来张部院离任之后怎么办?这是长远的事,我特地过来,也只是先和你们打个招呼。”
沈有容不料想叔父沈懋学看似对自己严厉,关键时刻却想得这么深远;而汪孚林非但不恼火沈懋学的泼冷水,反而也是设身处地为他的前途着想,他不由得心情激荡,又感动又愧疚。可还不等他说什么,就只听汪孚林冲他笑了笑说:“只希望我接下来再候选个一年半载的,也好去宣城喝你一杯喜酒,顺带回家探个亲,让你和沈兄见见我家儿子。”
众人早就混熟了,因此无论沈懋学还是沈有容,都知道汪孚林家里有个能考秀才的养子,气氛一下子松快活络了下来。等到汪孚林盘桓了好一阵子,起身离开之后,沈懋学就开口说道:“从前刚认识世卿的时候,我总认为他年纪轻轻就已经中了进士,定然会有几分傲气,真正相处了这么久,却觉得和他这人交朋友,实在是一件很值得的事。士弘,记住,所谓朋友,就是能够全心全意为你着想的人。”
沈有容慌忙点了点头,随即歪着脑袋想了一想,突然小声问道:“刚刚他一直都没提到自己的事,叔父觉得到时候结果会好吗?”
“不知道。”沈懋学饶是满腹经纶,文武兼通,此时此刻却唯有苦笑,“朝堂之争,虽不见刀光剑影,却比战场更凶险。只能希望首辅大人能够明察秋毫,洞悉我们的一片苦心,你们的一片丹心。”
第八卷 天下英雄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