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璎沉默了。
要想带走一个不愿离开的且行动不便的人,太难。何况按贺儇的推测,只要花素问出了清凉殿,就必然会被天帝发现。
华璎也陷入了两难之地。难道只能按贺儇所说,骗素楝离开?虞瑾在千里之外,亟待救援。西华山若不能守住,姑射山和南海也难守住,这天下将再无安身之地。
“孩子,”素问仙人拍了拍华璎的肩膀,“你知道西华山君裴毓吗?”
“自然知道,西华山君裴毓仁慈正直,英明神武,天下谁人不知?”华璎确实知道,但是此时,由阿婆提起裴毓此人,对他意义非凡。
阿婆是认出了自己的,所以才跟自己提起爷爷来。
“裴山君生前,将西华山的安危看做自己的生命。即使最后面临巨大的压力,他也没有屈服于那些人。我听贺儇说,西华山如今面临巨大的危机,那些人之前没能拿到的东西,现在也不能让他们拿到。否则,裴山君就是白死了,孩子。你还想不明白什么最重要吗?”素问仙人说到这里,已是哽咽。
华璎环顾周围,素楝被阿彩拉走了,炽姜还没回来。
于是他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压低声音叫了一声“阿婆,阿婆……”
眼泪从素问仙人沟壑纵横的脸上滑落,她忍着自己嚎嚎大哭的欲望。素问仙人没想过在自己生命结束之前和华璎相认,她只是想着不让自己这残破之躯连累任何人,她不想成为别人的负担。
可是,华璎先喊出了那声“阿婆。”
素问仙人用手抚摸着华璎的头,又拍了拍他的背,哽咽的说不出话来。
“阿婆,我不能丢下你,楝楝也不会。”华璎抬起头,那张酷似裴毓的脸,让花素问更加伤感。她多么希望自己此刻是健全的,这样她奋力一搏,还是能跟他们逃离这天庭之困的。可要是四极八柱阵不破,天下之大,又能逃到哪里呢?
带着裴毓的遗憾,带着柳千辞的恨,她不能因为贪念这一丝温暖而做个逃兵。素问仙人很快平复心情,她有一下没一下的拍着华璎的背,就像是小时候安慰受了委屈的素楝一样,这是她作为阿婆能给孙子最后的安慰了。“孩子,你听我说。我丹元已毁,时日无多,如今已是废人。我这一生啊……”素问仙人说到这里,刚平复好的心情又起波澜,泪水无声流下,“我这一生,为了花家而活,所以忽略了你母亲,也忽略了裴山君,更忽略了自己。这一次我想为自己活一次。”素问说到这里,撑着椅子背就要站起来。
华璎忙起身,扶起素问仙人。
“孩子,人固有一死,但是要死得其所,死得如愿,这才不枉此生。能在此与你相认,老天待我不薄,我此生无憾,此生无憾!”素问看着那地上的阳光,不知不觉已经朝屋檐又进了几寸,那就意味着她的时间又少了几刻钟。
“阿婆可还有心愿未了?”华璎知道,此刻再劝说也是无济于事。
“我的心愿,便是你们好好长大,好好活着。”素问看着如此丰神俊朗的孙子,气度不输裴毓当年,心想若是裴大哥还在,此时定然也感欣慰。素问看着后院,那里素楝和阿彩定是又在研究,中午给自己做什么吃的。自己日渐虚弱,几乎吃不下什么,连药也是喝了就吐。她们近几日就变着法儿的找来各种名贵药材和食材,每顿饭都称得上是满汉全席了。她虽然吃不下,但是为了不让他们伤心,也勉强下咽几口。
“唉,璎儿,”素问仙人终究是不忍心,“楝楝我就交给你了。我知道这话说来很是残忍。”素问本来不愿托付素楝给华璎,因为她早就看出来,素楝、华璎和虞瑾这三人之间微妙的关系。只是那虞瑾,虽然自己心中还揣着疑惑,但是恐怕已经等不到答案。她始终还是不放心自己亲手带大的孙女儿,所以还是忍不住开了口。
“阿婆放心,我将楝楝看做亲妹妹。”华璎抢在素问前面说了这句话。即便这话说的十分坦荡,但是也忍不住心酸,“先前,我受父亲所托,去寻找另外一个孩子,那时便将楝楝当做自己亲妹妹一样看了。您放心,我会用我的生命守护她。”
素问仙人知道,华璎说的是真心话。可是华璎的话里,有一点让她不解,“寻找另外一个孩子”,谁的孩子?
素问看着一脸郑重的华璎,什么都没说。
就让上一代的纠葛在此结束吧,或许这中间存在误会和隐情,她也不想再深究。
这时素楝已从后院儿出来,她走到二人身边,看着这两人情绪都不太对。素楝于是看着华璎,似乎是在问出了何事。
华璎扶素问仙人坐好,一改刚刚的伤心姿态,还没说话,嘴角先咧开了。
素楝佯装生气,使劲儿拍拍华璎的背,“三哥哥,你们到底在说什么?瞒着我。”
素问看着眼前二人,华璎对素楝如此宠溺,她知道自己没托付错人。
而素楝似乎是为了逗素问仙人开心,和华璎唱双簧似的打闹个不停,直到华璎不得不捉住她的双手。
他攥住素楝的双手,看着她的眼睛,素楝一下子有些紧张,想要挣脱却不得。
“听好了楝楝,”华璎的语气甚是郑重,“我们今晚就要出发。”
“我们?谁?”素楝问道,“我和阿婆吗?”素楝的眼神闪着亮光。
“不,阿婆不走。”华璎答道。
素楝不解,她用眼神询问素问仙人。素问仙人慈爱的笑着,点头示意。
“我不走,除非阿婆也走。”素楝看着阿婆,语气坚决。
“孩子,不要任性,听他说完。”素问仙人示意华璎继续说。虽然他们二人并未事前沟通好,但是素问仙人知道,华璎必然有好的理由,她只需要配合即可。
“阿婆不跟我们走而已,”华璎笑了,“看你紧张的。”
“那你不早说,”素楝一下子笑了,她终于挣脱华璎的手,坐到素问仙人旁边的小凳子上,拉着素问仙人的手不肯放开。
“我们俩今晚先走,贺儇王殿下会将阿婆送回姑射山。兵分两路,这样目标不太大,也妥当些。”华璎说谎眼睛都不眨一下,他一脸真诚。其实昨天和贺儇商议之后,他就仔细想过骗素楝的后果。可是,为了情义两全,他不得不这样。如果到时候素楝怪他,事情也只能这样安排了。
“真的吗?”素楝有些期待,“贺儇王殿下愿意帮忙?”
“是的,你也知道,贺儇王殿下光风霁月,和天帝不一样。如今也只有他有能力绕过侍卫,将人送走了。”
素楝这些天也听说了,那贺儇王殿下已经恢复地位,如今在天庭甚得信任。而关于此人的为人,她也是信得过的。是林姨,哦,不,母亲那么信任的人,自然是值得信任的。何况,母亲和阿婆是同门师姐妹,姑射山山清水秀,去那里养病是最好的了。
“那我也跟他们一起。”素楝脱口而出。
“你不与我一起?我打算去梧州救你的虞哥哥呢!”华璎开着玩笑,内心却如刀割。即便自己是她的“三哥哥”,但是她却从来没想过要跟着自己。而自己却只能开着她和别人的玩笑,以此来挽留。
可是这又有何妨,只要她愿意离开这里,去到安全之所。
“哦,我把这个忘记了。”素楝说着,心里有些愧疚,连声音也变小了。她看着一旁安静地看着二人的素问仙人,脸一下子红了,“不,我还是跟着阿婆吧。”
“我老婆子有什么要跟的,你们年轻人去做你们年轻人该做的事情。”素问仙人对着华璎点点头,“听说他们有大动作,去帮虞瑾就是在帮我。你也知道,若是西华山守不住,我死了也无颜面去见你爷爷。”素问仙人说着,忍不住咳了起来。素楝熟练地拍着素问仙人的背,又到处找热水。
她一边喊阿彩,一边王内院去拿热水了。
看到素楝走远,素问仙人才拿开嘴上的帕子,黑色的污血。素问仙人赶紧藏起来,她怕是真的大限将至了,必须在她死之前发挥自己的价值。素问仙人暗下决心。
华璎不忍,他转过了身子。直到什么也不知道的素楝端着热水,喂给素问仙人喝,华璎才转过身来,看着这祖孙二人。
“那就这样说定了,好不好,楝楝?”素问仙人看华璎不忍心开口,主动说道。
“那好吧,我和华璎去解了梧州之困,就一起去姑射山看您和林……母亲,好不好。”素楝终究不肯在临别之际让素问仙人失望,还是依照阿婆的心愿认了尔朱林樰这个母亲。她也相信,她的三哥哥和最亲爱的祖母,是不会骗她的。
“好好好,真是我的乖孙女。”素问心愿已了,接下来她终于可以了无牵挂的做自己的事情了。她含着泪,拉起素楝的手,又拉起华璎的手,将两只手叠在一起,“乖孩子,你们都是我的好孩子,记得无论何时,都要互相照顾。”
“嗯,阿婆,我会的。”素楝的眼泪忍不住掉了下来。虽然她知道不久在姑射山,她和虞瑾、华璎还要阿婆、母亲会再次相遇,从此安宁生活。但是离别在即,她还是有些伤感。
“楝楝,此事还得跟炽姜小殿下说明。”华璎看了看远远的角落,炽姜为了君子风度,不听人墙角,站在那里很久了。但是他不时张望,看得出来很着急。阿彩不知何时也出来了,端着小桌,上面有茶壶和小火炉,这是素问仙人檐下乘凉必备。
“炽姜?”素楝喊着,可是炽姜却一下子跑开了。素楝追了上去,她知道炽姜跑不远。果然,炽姜依旧站在那柿子树底下。他记得刚在天罡城外捡到素楝时,柿子树还在开花。而如今,在这么高的柿子树底下,只要一抬眼,就能看到那青色的柿子果。他本来还想跟素楝一起看那红色柿子高挂枝头,看那白色的雪落在红色的果上,那样的景色,怎么能没有素楝呢?她是那样活泼又快乐的所在,从来不敷衍他,从来不问他的出身也不问他的将来,是对他最为纯粹的朋友。
炽姜想到自己这一生到如今为止虽然并不长,但是已经看惯了人间冷暖,学会了察言观色。虽然有阿彩在身边,但是阿彩更像是父母。只有素楝,是和他平等相待可以开怀的朋友。
可是不能等到柿子成熟,他唯一的朋友就又要走了。
但是,炽姜同样明白,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于是她转过身,他又是那个沉静得与年龄不相符的孤单小殿下。
“你要走了?”炽姜问道,虽然他的语气沉静,但是那圆圆的眼眸里,还是能看出来一丝受伤。
“是的,我要走了。你要跟我一起走吗?”素楝问道。
“哈哈哈,”炽姜忍不住笑出声来,这天下也只有素楝一人能问出这样的话来。他是这里的人,能走到哪里去?抬头的一片天,是这人人艳羡的天,却是他的牢笼。即便他不被父母疼爱,但也没有离开这里的自由。“我不能走。我的家在这里。”
素楝无法再说什么,是的,无论这个家别人看起来怎么样,在炽姜看来,这里是他的归宿。
“我会回来看你的。”素楝道,她走到炽姜面前,蹲下,炽姜的外袍一脚被踩在脚底下,她替他拿出来,再拍打干净,又将他的领子衣服整理好。
炽姜见不得这样的素楝,还不如在那儿嘲笑一下他来的安心。他别扭的移开,不让素楝再靠近他。
“你要说话算话,当初你说的答应我的事情,不要忘记了。”炽姜道。
“回来看你这算是一件吗?”素楝笑着问。
“不,照顾好自己,这算一件。”炽姜傲娇的说完,头也不回的将素楝扔在原地,她愣了一下,笑了。这个面冷心热的小家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