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累,也很烦,我是警察,不是动物救护中心员工啊。
所长告诉我:“我们在老百姓眼里,就是靠山,主心骨,有困难找警察,这句话不是说着玩的,你的每一次出警,都关乎警察在老百姓心中的形象。”
我点点头:“师父,我懂了!”
那个年代,基层派出所条件非常艰苦,我们所,地处偏远,冬天没暖气,就靠那种砖垒的四方炉子取暖。
不烧煤球,烧湿煤块,一坨一坨的,跟牛粪一样。
晚上值夜班,披着大衣拥炉而坐,烧热水泡茶喝,有时饿了,就在火炉上烤地瓜,烤得贼香,吃一口特幸福。
没有出警任务时,我就在后院练拳,冰天雪地,走一趟拳,热气蒸腾,浑身舒服。
我妈妈心疼我,说我从小没吃过什么苦,如今在“道留镇”这么偏远的地方当片警,恐怕吃不消,隔三差五就给我送衣服。
有时下班回家,已是半夜,三十里地,蹬着二八自行车一路狂奔,到了家,一身大汗,棉裤都湿了。
我妈妈总是提心吊胆,不停地给我打电话,我安慰她:“没事,妈,一会儿就到。”
当警察很容易得罪人,他明里不敢弄你,暗里却敢搞偷袭。
我们所里很多同事都被砖头砸过,半夜骑车回家,道沟里突然冲上来一个人,一砖头拍在你脑袋上,砸完就跑,等你反应过来,人早没影了。
我妈妈特别焦虑,生怕我挨一砖头,变成植物人。
她老了,变脆弱了。
每晚回到家,她都为我准备一桌子饭菜,有时等到下半夜,见我回来了,喜笑颜开:“儿子,快吃饭,我给你炖的鱼,还有你最爱吃的烧肉!”
我说:“妈,你吃了吗?”
她一愣,眼里只有儿子,自己忘记了吃饭。
我妈妈总是喜欢看着我狼吞虎咽,我吃在嘴里,她那么高兴。
我问她:“妈,你老是看着我干什么?”
妈笑着说:“看不够!小时候,妈经常打你,现在想起来,怪心疼的!”
我大笑:“妈,棍棒之下出孝子,您要不打我,我还当不了警察呢!”
“和梦蝶的事,该有个结果了吧?”妈妈话锋一转。
我大气不敢喘:“您……您是怎么知道的?我……我本来还想给您个惊喜呢!嘿嘿,嘿嘿。”
“别嬉皮笑脸的!”妈妈脸一沉,“梦蝶都找到咱家里来了,告诉了我一切!”
我后脊梁阵阵发冷,我还是怕我妈,形成一种习惯了,我瞒了她这么多年,饭都吃不去了。
她呵呵一笑:“小兔崽子,你还是天胆!”
我一时语塞。
妈妈咯咯笑开了:“行了,我没怪你,你们都二十好几的人了,我看梦蝶这孩子挺好,漂亮又安分,尽快把这个事提上日程吧!”
我说:“妈,我刚毕业,要不……再缓缓?”
“缓什么啊?我和你爸这些年省吃俭用,给你们在县城开发区买了一套房子,120平,三室两厅,过段时间,你爸叫上你小舅,装修……”
我满腹辛酸,望着妈妈脸上的皱纹和来不及染的白发,说道:“妈,新房子留给你和爸爸住吧,我们住老房子就行!”
“哪有这种说道!新人住新房,生个大胖小子,我急着抱孙子!”
我急了:“妈,您是人民教师啊!怎么跟二姑三姨他们一样,还急着抱孙子?我连自己还养活不起呢!”
“你懂什么!”妈妈一声喝,“我和你爸结婚晚,快四十了,才有了你,趁着我们还年轻,帮你带一带,给你把小家带起来,我们才放心闭眼。”
夜深了,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
时光啊,真是个神奇的东西,小时候,总觉得它过得慢,天天盼着过年,过年有肉吃,还可以疯玩疯闹,长大后,稀里糊涂一年就过来了,人生苦短,啥也没干。
父母已经六十多了,人生七十古来稀,也许几年之后,爸妈就不在了,世上最疼我的两个人,再也没有了。
我想得心如刀绞,以前从没思考人生,现在思考了,太过难受,看来,思考是痛苦的根源。
我竟然失眠了,没办法,起床,站桩!每当我心烦意乱,便会站桩,调整呼吸,让自己慢慢平静下来。
师父说过:站桩可入禅境。
我不知道什么是禅,古今中外也没一个能说明白的。
本来禅宗就是不立文字、见性成佛,能说出来的,那都不叫禅,当年佛陀拈花,迦叶一笑,由此开辟禅宗,可究竟他俩笑什么,谁也不知道。
但站桩能使我安静,这就足够了。
爸爸起来上厕所,黑咕隆咚吓了一跳:“谁?”
我也吓了一跳:“爸,你吓死我了!”
爸爸说:“你还吓死我了呢!干什么啊这是?大晚上不睡觉,电线杆子似地戳在这里,明天不用上班啊?”
我说:“爸,明天周日,不是我的班,魏勇军值班!”
魏勇军是我同事,也是我来到派出所后收的第一个徒弟。
“那你也得睡觉啊!一惊一乍的,我还以为进来小偷了呢!”
“爸,这是警察之家啊,小偷活腻了?”
天亮了,我给梦蝶发了一个短信,那时没有微信,短信是唯一的文本渠道:宝儿,生日快乐!
那天是她生日,多年来,我从未忘记。
梦蝶还没睡醒,迷迷糊糊打来电话:“讨厌,我还睡觉呢!”
我说:“九点了,还睡?走啊,去市百货大楼逛一逛,给你买衣服!”
她打了个哈欠:“昨晚批改作业,差点气死!我马上起床,你来接我。”
“好!”
九点半,我准时到她楼下,她在窗子里探出头:“上来啊!”
我不愿意上去,上去就得面对未来的岳父岳母,我骨子里很腼腆,见了长辈就不知所措。
她妈妈是工商银行的出纳,他爸爸是自来水公司的小领导,普通家庭。
阿姨很喜欢我,每次见面都笑容满面:“小山,来,快坐!吃个橘子!”
叔叔貌似不太喜欢我,总是不爱和我说话。
我曾问过梦蝶:“你爸是不是对我有意见啊?”
梦蝶咯咯大笑:“他就这样!一辈子这样!你别在意,其实他比你紧张,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等她收拾利落了,都11点了,女生出门之前,工程浩大:洗脸、刷牙、搓油、抹日霜、画眉毛、画眼线,选衣服。
坐公交进了市里,到了百货商场,上了三楼服装区。
一进门店,我傻了:怎么都这么贵啊?抄起一件,就四五百!金缕玉衣啊?
她选中一件白色连衣裙,抖了抖:“老公,好不好看?”
我视力很好,1.5的,她抖动的一瞬间,我看到了价码:699元。
这不就是七百吗?非得搞这营销策略。
我那时一个月工资加上津贴也不到七百啊,内心已忐忑不安。
我强颜欢笑:“好看,适合你,你皮肤白!”
她狡黠一笑:“行了,我就是看看你反应,脸都绿了!走吧,咱到楼下甩卖区看看。”她将衣服挂回了原处。
我分明从售货员的眼里看到了鄙夷的目光,那眼神仿佛在说:你不买,你看它干什么?
我生气了,梦蝶拉了拉我:“走啦,老公——”
来到楼下,我还是气不顺:“什么玩意!你看看她那个样儿,势利眼!”
梦蝶哈哈大笑:“行了,老公——跟这种人生气,没必要!”
我们手拉手在街上逛荡,进了马路对面的大棚区。
这里都是便宜货,几十块钱一件。
突然,我身子一震,伫立不动。
梦蝶傻傻地看着我:“怎么了?”
我指了指远处,轻声说:“小偷。”
“哪里?哪里?”梦蝶急切地问,还有点小亢奋。
我又指了指,她终于看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