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芳喝了一口水,看了看我,叹道:“你整个人都没精神了。”
我疲惫地一笑:“心被掏空了。”
她眼圈一红:“你得吃好,喝好,还得练好,你曾经告诉我,武功一天都不能丢,你多久没练功了?”
我摇摇头:“浑身是伤,也没心情。”
她说:“那就简单地站站桩,什么都能丢,桩功不能丢。”
我这都是当初在大学里,我告诉她的话。
此刻再听到这些话,百感交集。
田芳又说:“你得把身体养好,你不能垮了,还有很多事等着你去做!”
我淡淡地说:“我知道。”
她忽然将手按在我的手上:“梦蝶一定会平安回来!你一定要振作起来!”
她眼神犀利,目光坚定。
这是一个女刑警的职业本色。
我坚定地点点头:“对!”
突然,我一阵偏头疼,不由地揉了揉鬓角。
她忙问:“怎么了?
我说:“没事,没事。”
她眉头一皱:“你都有白头发了……”
我根本没注意到,转头在镜子里看了看,鬓角和头心真的出现了丝丝白发,我终于体味到了“伍子胥过昭关——一夜白头”。
我其实还有另外一件事,压在心头。
我的孩子没了,胎死腹中,四个多月了,做了流产。
那一晚,王洁在盛山市静静地等着我,一直等到天亮,我也没到。
她很倔犟,直到上午九点,才给我打了一个电话:“你为什么没来?”
我当时正和爸爸妈妈在医院陪着我岳父和岳母。
我赶忙走到楼梯口:“我家里出事了。”
她沉默片刻:“我懂了。”说完,就挂了电话。
我赶忙打过去:“真的出事了,我岳父被车撞了,刚刚做完手术,我本来要去盛山市看你,车到半路,我就接到了我岳母的电话,我赶紧往鲁水县赶,路上遇到了侯杰一伙伏击,他们把我老婆劫走了……我老婆现在生死不明……”
王洁怅然一笑:“有生有死,有死有生,其实……活着也没什么意思,我也该走了……”
我觉得这话不对:“王洁,你放宽心,等我找回我爱人,我马上去看你!”
“不必了……我昨天下午又做了一个检查,今天出结果了,孩子的胎心彻底没了,他死了。”说完,王洁再次挂了电话。
我的眼泪流了出来,《红楼梦》上说女人是水做的,绛珠仙草,前来还泪,男人又何尝不是?
我的泪,快哭干了。
我再次拨打过去,王洁已经关机了。
我坐立不安,心神不宁。
我妈妈从病房里走出来:“怎么了?”
我悲痛地说:“妈,王洁肚子里的孩子……没保住。”
我妈妈愣愣地看着我,她也受不了打击了,一个接着一个的噩耗,快把我妈妈击垮了。
她摸着我的肩膀说:“儿啊,父母和子女其实是一种缘分,也许你和这个孩子,缘分浅,他如果有情,还会投胎回来,他没死,他只是暂时离开了!”
说完,妈妈泪水滚动。
妈妈是那么地绝望,那么地悲伤,可作为一个母亲,她依然在安慰我。
我低沉地说:“妈,现在王洁情绪不好,有点抑郁,我没法去看望她,你能不能……”
我还没说完,妈妈就说:“你不用管了,你照顾好梦蝶的爸爸妈妈就行,我自己去趟盛山市,王洁如果做流产,我会陪着她,照顾她!”
我再次伏在妈妈肩头,眼泪夺眶而出。
突然,我电话响了,我一看是陌生号,但区号是盛山市的,我赶忙接听:“喂?哪位?”
对方说道:“我是盛山市裕华路派出所民警,请问你是许小山先生吗?”
我忙说:“我是!”
对方说:“你认识一个叫王洁的女士吗?”
我说:“我认识!怎么了?”
“她欲行跳楼……”
我左耳朵不太好使,听成了“已经”跳楼,吓得我嗷地一嗓子:“什么?已经跳楼?”
对方也吓了一跳:“你不要反应这么强烈,是欲行跳楼,不是已经跳楼!你听清楚了再说话!”
我无奈地说:“同志啊,你这个口音……你得学学普通话啊,另外,紧急时刻,你不用整那么多文词,你就说她想要跳楼就行了!”
对方一愣:“嘿?你还教训起我来了?你赶紧来一趟吧!”
我说:“同志,王洁现在是个什么情况?”
对方说:“群众报了警,我们已经把她劝慰下来了,现在正在我们派出所,人没事,你别太着急!”
“好的,好的,谢谢你啊。”
“行了,你赶快过来吧。”
我妈妈在旁边听得清清楚楚,赶忙对我说:“别着急!我这就回家!收拾一下,拿点钱,然后我去火车站,我赶最早的一班火车!”
我鼻子一酸:“妈……您都这么大年纪了,还跟着我担惊受怕……”
妈妈和蔼地一笑:“儿子的事儿,就是妈妈的事儿!咱们全家,共度难关!”
我点点头:“嗯!”
妈妈去了盛山市,和王洁的二姨一起陪着王洁做了流产,而后又陪护了三天,待王洁情绪稳定了,才赶回来。
但我知道抑郁症是反反复复的,我知道王洁随时会爆发,我时刻为她担心。
她除了她二姨,真的没有任何亲人了,肚子里那个孩子是她唯一的念想,现在孩子没了,她的心思,再也没人能猜透。
在我二十五年的人生中,跟我生命有重大交集的女人,有五个:我妈妈、梦蝶、赵唤娟、王洁、田芳。
现在已经伤了四个了,一死、一失踪、一抑郁、一筋疲力尽。
我希望田芳离我远点,生怕我的晦气波及到她身上,我对田芳说:“我命硬,谁和我走的近,我克谁!”
田芳一笑:“我才不信这个呢!有句古话,造命在天,立命在人!”
我一愣:“了凡先生的书你也读过?”
她点点头。
我点点头:“对!造命在天,立命在人,我得打起精神来!”
她眼里放光:“对嘛,这才是我认识的那个许小山!”突然她一惊,“你可千万别再发疯,你再惹出事来,任何人都兜不住了!”
我说:“不会了!”
她说:“我和你们万所长通过电话,他说你拿枪搥在张勇的脑袋上,要当场毙了人家,这种事,可千万不能再犯!他就是再罪大恶极,也只有法律才能审判他,你打死他,你就是杀人犯!这个道理,不用我说,你必然懂!”
我说:“我那是气坏了!吓唬他呢!其实,枪里根本没子弹,六四式,我已经打了七发了,弹匣早空了!”
她说:“万所长说了,一旦进入诉讼,他会帮你请最好的律师。这些恶人会被提起公诉,但并不妨碍人家告你,翟世冲场子里那些被你打的人,很有可能会起诉你!”
我惘然一笑:“我不怕!起诉就起诉呗!我媳妇被绑架了,我依照线索寻找犯罪嫌疑人,对方不配合,出手打我,我反击,是正当防卫!况且,从始至终,我也没有击打任何人的后脑,否则他们不会活着!法律不外乎人情,徒法不足以自行!我就不信这帮痞子能告倒我!全县老百姓都会支持我!”
“这就对了!”田芳一笑,“你放心,我也会竭尽全力帮你,你们县里的律师如果水平不够,我帮你聘请我们市里的大律师,着名刑辩律师——刘瑞起。”
我感激地笑了,说我命不好吧,我总是在绝境中,能遇到贵人,遇到红颜知己,说我命好吧,你看我混得这个德性,全身伤痕累累,我们同届的毕业生,哪一个也没像我这样惨,把媳妇弄丢了!
我可怜的梦蝶啊,你到底在哪里啊?
我已经七天七夜没合眼了,不敢闭眼,一闭眼就是梦蝶的泪脸,偶尔睡着一下,而后突然惊醒。
我多想这是一场梦啊,梦醒之后,梦蝶依然偎依在我身边。
我会用一生的力气去爱她,听她的话,不让她伤心,她说啥是啥,我百依百顺。
求求老天了,再给我一次机会!
侯杰虽然暂时还没归案,整个案件已进入审查起诉阶段。两者并无影响。
除了公安局长赵国忠、刑侦队长高天雷,同时被批捕的还有:刑警队罗三明、胡琏、张铁桥,检察院公诉科的徐联奎,法院刑庭的汪合铸,城建局局长林卫洲,常务副县长卢存义。
当然跑不了翟世冲、张勇、潘玉龙三大恶人及其小弟。
身后的大鱼也出来了:我市主抓经济的副市长蒋召、市公安局副局长蔡寮、省公安厅副厅长褚宪生。
我猜测,这个案子最终会被省高院指定管辖审理,涉及之众,波及之深,实为罕见。
而侦破整个案件的关键人物,就是我二叔,许国兴,他被省公安厅任命为专案组组长。
他为什么在两年前被突然调走,挂职市局副局长?就是让他离开这个圈子,才好办事。
之前,省公安厅、检察院、信访局接到大量举报,均与我县“104”国道抢劫案、女性失踪案、外商投资案有关。
其中,有一封匿名举报信,就是我二叔写的。
虽然是匿名,但写得太详细了,精确到每分每秒,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
他还给省检察院反贪局秘密寄送了相关物证、书证。
并不是他不懂纪律越级举报,而是他太明白这个地方的惊心动魄。
我二叔在军队的老领导,是个师级干部,老领导的女儿是政法大学毕业的高才生,后在省检察院任职,检察院反贪局骨干人物——于朝凤副检察长。
有这根定海神针,我二叔才敢大胆行动。
政法委、检察院、公安厅的领导找到我二叔,政法委牵头,秘密成立了专案组,由我二叔任组长,一盘大棋,就此展开。
事后,我二叔曾语重心长地对我说:“小山啊,不是二叔无情,而是案件太过凶险,你看到的只是眼前的‘四大天王’,一个赵唤娟案,而我们看到的是,一连串的塌方式腐败,所有环节,任何一个地方出了问题,都会前功尽弃!省政法部门要求把这个案件办成铁案,什么是铁案?就是经得起历史和人民的检验!过十年、二十年、五十年,回头看,依然没问题!”
我熟悉的那个二叔终于回来了。
他终于能像个正常人一样,和我推心置腹地说话了。
他说我那夜冲入翟世冲的场子,力擒翟世冲、潘玉龙,导致专案组的行动提前了一天。
这也不怪我,谁也没想到侯杰在白临市犯案后,还敢潜伏回鲁水县。
最关键的是,是谁给侯杰通风报信,让他精准地知道我和梦蝶从白临市回来了?
后来,内鬼查出来了,是我们派出所的一个民警,叫吴天,他收过侯杰的钱,当天万所长和我通电话时,他听到了,给侯杰报了信。
吴天,也被抓了。
等待这群恶人的,是法律的严肃审判。
鲁水县的天,晴了,可我的梦蝶在哪里?
我一直认为张勇能够提供一些线索,后来经过严厉审问,他也不知道侯杰的踪迹。到这个时候了,他也不会隐瞒了,知道就是知道,不知道就是不知道。
侯杰脱离了结拜兄弟,单干了。
他是“四大天王”中最疯狂的一个。
天冷了,入冬了,我的老婆啊,你身在何方?冷不冷,饿不饿,害不害怕?
我已经瘦了整整一大圈,掉了二十斤肉,都嘬腮了,长长的头发也懒得剪,镜中的自己,蓬头垢面,像只鬼。
看着梦蝶在草原上照的一张张照片,我抚摸着她的脸,眼泪哗哗流下来。
窗外又下起了雨,夹杂着小冰块,大地陷入冰冷和沉静。
一阵风刮来,雨滴被吹入窗子,打在我的脸上。
红尘一别恸千古,凄风冷雨万年愁!
宝儿啊,你到底在哪里?
老公的心,要疼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