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数次魂牵梦萦,无数次梦里哭醒,无数次对天祈祷,无数次绝望透顶。
2003年2月28号,侯杰终于落网了。
这个杂种终于归案了。
感谢我们公安系统强大的侦破能力,感谢老天有眼,法网恢恢,疏而不漏。
侯杰是在西南某省落网的,他当时正计划偷越边境,去“金三角”混社会。
如果他直接偷渡过去,也许还真就漏网了,但他偷渡之前,做了一个回折,他先去越南芒街和鸿基市买枪,逗留了四天,买了两只手枪,他又折回国内,在东兴口岸,被执勤的边防警察抓了。
当时执勤的警察一眼就看出他是通缉令上的在逃犯,相互使了个眼色,三个警察不顾一切冲上去,一下把他摁在了地上。
功夫再高,也顶不住突然冲上来几个人,瞬间将你扑倒,手脚都被死死锁住,什么功夫也使不出来了。
也许,很多人都会想象,我和侯杰最终会有一场大战,血肉横飞,最终我将他制服,把冰冷的手铐戴在他手上,那才过瘾,那才解恨。
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你,那都是影视虚构,现实生活中,一般不会发生。
公安机关一旦锁定了犯罪嫌疑人,定会周密部署,哪怕是街头偶遇,也不会打草惊蛇,而是瞅准机会,一拥而上,将对方扑到,死死控制住,让对方丝毫动弹不得,这才是正确的抓捕方式。
当年抓捕第一代散打王,不就是这么抓的吗,几十个武警蜂拥而入,将对方扑倒在地,死死摁住手脚。
什么功夫高手,什么亡命悍匪,一旦物理上将你压制住,再也没有施展的空间了,搜遍全身,卸掉武器,手铐一戴,立马带走!
没人会跟歹徒拼武功,这又不是武林大会、华山论剑。
还敢闹腾?给你脑瓜子来两拳!鼻青脸肿,老实了吧?
侯杰当时还想掏枪,被现场警察一拳击中下巴,打脱臼了。
西南警方抓捕侯杰后,立马通知我省公安厅,专案组第一时间获悉消息,我二叔亲自给我打了电话:“小皮球!小皮球!”
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我正在给我岳父换尿布,我岳父大小便失禁,我得时常给他换洗,听到二叔激动的声音,我知道梦蝶肯定有消息了,急不可耐地问:“二叔!二叔!怎么了?”
我二叔,四十多岁的汉子,在电话那端竟然哭了:“侯杰……落网了!梦蝶……找到了!”
我的眼泪“唰”地一下流出来:“二叔!二叔!梦蝶在哪儿?梦蝶在哪儿?”
“明天下午两点的飞机,医护人员会护送她回来,在常明市降落,我们的人会过去接她!”
我心下一颤:“医护人员?她受伤了?她现在怎么样?伤哪儿了?严不严重?”
“你别担心!没有生命危险!一切安好!”
挂了电话,我仰天纵泪:我的心肝啊,你终于有消息了!你知道这几个月,老公是怎么熬过来的?
我岳父听得到了通话内容,异常激动,躺在病床上,眼里迸射出一丝光芒,泪水夺眶而出。
我赶忙安慰他:“爸,您别太激动,没事了,没事了,梦蝶回来了!您千万别激动,咱还要等着梦蝶回来,吃团圆饭呢!”
我岳母在厨房也听到了声音,慌不迭地冲了过来:“梦蝶有消息了?”
我激动地看着岳母:“妈!梦蝶……回来了!平安无事!明天下午两点到常明市机场!”
我岳母身子一软,一下跪在了地上。
我搀扶着她:“妈,妈,您别这样,您别这样!梦蝶回来了,咱应该高兴,我这就回家收拾收拾,明天我去常明市机场接梦蝶!”
岳母拍打着我的胳膊,放声痛哭:“她总算回来了,她总算回来了,我女儿总算回来了!”
我抚摸着岳母的后背:“妈,妈,这是好事,咱都不哭了,不哭了,我赶紧给我爸妈打个电话!”
岳母擦擦眼泪:“对!快给你爸妈打个电话!”
我掏出手机,拨打了我家的座机:“妈?妈?”
我妈妈自从病倒之后,一直没好利索,总是很虚弱:“怎么了,小山?”
“梦蝶……有消息了!梦蝶……找到了!明天下午两点,乘飞机到常明市机场!”
妈妈在那端愣住了:“你……你说什么?”
“妈——梦蝶找到了!侯杰被抓了!专案组已接到案情通报!”
我妈妈在电话那端沉默良久,“呛”地一声哭出来:“菩萨保佑啊!老天有眼啊!老天开眼了,开眼了……”
我没有阻止,哭吧,哭吧,我的亲妈,你承受的太多了。
第二天,我早早收拾利索,随专案组成员来到了常明市机场一号航站楼。
万所长、魏勇军,还有我派出所的警员张大森、徐寿才,都跟过来了。
下午两点,飞机准时降落,疾速滑行后,停在2号跑道上。
舱门打开了,舷梯落下,三个警察押着侯杰走下飞机,还给侯杰戴了头套,一同被押解回来的,还有“八大金刚”里的腥子、老芹、大鹏、翔子。
我恨不得冲上去,将侯杰撕碎。
万所长一直盯着我,怕我冲动,怕我做出非法举动。
犯罪嫌疑人交接完毕后,医护人员走下飞机,抬着一个担架,一个护士还举着吊瓶,护送梦蝶慢慢走下舷梯。
我的心犹如被刀捅了一下:梦蝶怎么了?怎么一直躺在担架上?
我拨开人群,疯了般冲过去!
我二叔眼疾手快,大吼:“拦住他!拦住他!别让他过去!”
万所长和魏勇军一同扑过来,把我摁在地上。
我的眼泪迸射而出,拼命挣扎:“让我看看,让我看看!我的梦蝶怎么了……”
万所长和魏勇军死死按住我,大森和寿才也奔过来,按住我的肩膀,不让我动弹。
我绝望地拍打着地面,声泪俱下:“我草你妈的,让我看看,让我看看,我老婆到底怎么了……”
万所长死死摁住我:“小山!听话!听话!”
“让我看看……让我看看……”
梦蝶已严重受伤,神志不清。
我不知梦蝶遭受了怎样的非人折磨,但只要她还活着,就是不幸中的万幸,我下半辈子只做一件事:补偿她。
省第一人民医院里,医生在给梦蝶做了全面检查后,走到走廊里,告诉我:“下体严重撕裂,全身多出软组织受伤,但这不是最重要的……”
我心如刀绞,忙问:“最重要的是什么?”
“创伤后应激障碍!”
这个词我大学时学过,但领悟不深:“大夫,你说明白点,我不是太懂!”
医生叹道:“她现在处于极度恐惧、极度焦虑的状态,这是典型的创伤后应激障碍,你最好有心理准备。”
“什么意思?”
“直白地说,她暂时无法回归生活!”
我推开医生,冲进病房:“宝儿!宝儿!”
梦蝶在病床上惊恐地看着我,蜷缩成一团,像见了鬼一样大叫:“你走!你走!你走!”
我紧紧握着她的手:“宝儿!我是你老公啊!宝儿!宝儿!我是老公啊!”
她连连后撤,发疯般大喊:“你走!你走!你走!”
拳打脚踢,执意挣脱。
我死死抓住她:“宝儿!宝儿!你怎么了?”
她仿佛不认识我,拼命扭扯自己的头发:“你滚!你滚!”
守在床头的岳母冲过来,一把将我推开。
梦蝶扎入我岳母的怀中,死死抱着我岳母,浑身颤抖:“妈!妈!我怕!我怕!”
我岳母对我喊道:“小山!你先出去!出去!”
我绝望地大喊:“宝儿,我是老公啊!宝儿?”
“出去!你先出去!”岳母大喝。
我转身走出病房,擦了擦眼泪,医生正站在我面前。
医生说:“看到了吧?这正是我刚才提醒你的。”
我伤心欲绝:“大夫,怎么回事啊?”
“来我办公室,我跟你好好说说。”
我跟着大夫来到他的办公室。
这大夫姓袁,叫袁德智,五十多岁,以前是军医,现在是省一院神经内科主治医师。
袁大夫倒了一杯水,咝咝地喝了两口:“许警官,你得冷静,这就是创伤后应激障碍的表现形式之一,记忆错乱。”
“失忆了?”
“比失忆更可怕,是记忆错乱!”
我很疑惑:“那她怎么认识我岳母?”
他说:“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记忆错乱,是以往的记忆存储,在应激状态下变得杂乱无章,大脑进行选择性处理,亲生母亲她记得,亲生父亲她也记得,甚至边边角角的人,她可能也记得,唯独那部分让她觉得恐惧的人,大脑选择了回避!”
我一阵纠结:“什么意思啊?所有人都记得,就是不记得我了?我难道不是她最亲的人吗?”
袁大夫无奈地一笑:“你别激动,你听我说,创伤后应激障碍,世卫组织称之为ptSd,是指一个人遭受或面临巨大伤害,导致的个体延迟出现并持续存在的精神障碍,比如遭受死亡威胁,或目睹死亡,或承受极端压力、遭受持续性伤害……”
我不耐烦地说:“这个我在大学心理课堂上学过,您不用给我普及常识了!”
“我还没说完呢!ptSd的最早记录,是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很多士兵回家后,出现了焦虑、恐惧、过分敏感、失忆、记忆错乱的情况。和平年代,能导致ptSd的有两种可能:自然灾难和人为灾难,如地震、海啸、车祸、空难、故意伤害、非人折磨,等等。“
“你到底想说什么啊,袁大夫?”
“我想说的是,欧洲有一个案例,丈夫外出打猎,妻子在家带孩子,几个歹徒闯入室内,糟蹋了这个妻子,杀死了孩子,丈夫回来后,妻子惊恐地大叫,举起刀砍向她丈夫!”
我一惊:“为什么?”
“因为这个妻子把自己的丈夫当成了歹徒!”
“啊?怎么可能?”我惊呼。
袁大夫神色凝重:“没有什么不可能!当这个妻子遭受巨大伤害时,满脑子幻想的都是丈夫,她希望丈夫提着枪冲进来,解救她和孩子,她脑中想着丈夫,可眼前却是歹徒,极端恐惧,极大落差,希望和绝望交织在一起,记忆在那一刻出现了混乱,歹徒的脸和她丈夫的脸交相辉映,互换了!她把丈夫当成了歹徒!所以,当她丈夫回来时,她举刀劈向了丈夫!用老百姓的话讲,就是吓疯了!”
我听得毛骨悚然:“也就是说,梦蝶被劫持这段时间,她每时每刻都幻想我能去救她,可她面前却是侯杰那张丑恶的脸,她在极度恐惧和绝望中,记忆产生了扭曲,把我的脸,当成了侯杰!所以,一见到我,她才会惊恐地大喊大叫!”
袁大夫点点头。
我眼睛一闭,泪水流下来,我的媳妇啊,你到底遭受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