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岑绍的船队马上就到上阳郡治,游鲵早派太守府亲卫静候港口,准备大摆筵席替好友接风洗尘。
此前,岑绍派岑南打听游氏遇害家臣一事,归来报回消息,“死者名叫赤尻,凶手仍未查明……”
赤尻便是赤鸠后裔,而岑绍梦寐以求的赤鸠剑,便是被赤尻当成先祖,供奉在家庙之中,赤尻死后,赤鸠剑不知所踪。收到这个消息,岑绍惶惶不安,很想踏入游氏大门,问明赤鸠剑的下落。
是时,收到游鲵的邀请,一来不想辜负对方的美意,二来牵挂赤鸠剑,于是没做任何考虑,便携岑南和岑北下船,转骑快马赴宴。
筵席设在太守府,坐落上阳郡治的繁华正中地段。几人跟着太守府亲卫赶路,快马未行半个时辰,就看见一条长长的城郭浮影,待到护城河下,七八丈高的城墙把一行人挡在外面。
原本入城是需要下马检查的,但守门兵侍见到太守府亲卫领在前列,几人方才驻马,却见中门的人流被疏至两侧。入城后,大衢宽阔,人流擦肩而过,太守府亲卫策马扬鞭,冲散道上的行人以及车流,为岑绍等人打开通道。
如此一来,马不停蹄。
未去多时,几人来到繁华中央,晓见一片宏伟的建筑群落。待到门前,“上阳郡游氏栖宇”七个大字铁画银钩刺入眼帘。
横看府门,恢宏大气,再观整个太守府外部规格,仿若帝王宫墙。此等规格实是犯忌,等同触犯了皇威。许是常年无君,渐失约束,但凡有钱,不受任何管制。
“这府门的名字标新立异,有点意思……”岑北纵看少时,马鞭指向太守府大门,冲着岑南阴阴笑道,“哥,你说应不应该叫做貔貅府?”
“你想说什么?”岑南扫视门前十余名守备,顿时戒备,“出门在外,不要乱说话!”
“嗯……”
岑绍也听出岑北的弦外之音,原本想去骂他,却觉得眼前的建筑规格甚高,单单站在外面,便能感受到里面的奢华景象,喻为吞财的巨兽,倒是贴切,于是欲言又止,皱起眉头。
这时,游鲵走出大门,笑脸来迎。岑绍见此,跳下马。二人再度相见,有如多年未见的朋友,一时满怀激动,说说笑笑,大有热泪盈眶之色。
这种心情很难言喻,所谓士为知己者死,无法切身感受,难以领略真谛。岑南、岑北觉得自家庄主有点儿不正常,——如此情切,亦是多年未见的画面。
但是,当岑绍跨进太守府,入眼尽是飞阁流丹,笑容逐渐暗沉。想到岑南形容的半仙居之惨淡,他此时所期待的画面不该如此,仿佛这些画面全由一把沾血的利刃雕琢而成,让人不寒而栗。
朋友嘛,亦替朋友着想,另一番寻思,——这游氏也有很多生意,家底殷实,未必财来不义。
可是,再怎么殷实,也不至于离谱啊!
岑绍估摸着,方才进门已穿过三个廊道,两个花园,这进进出出,两柱香时间已过,仍没有看见尽头,似乎眼前的奢靡景象,不过是太守府的一隅一角,——更多奢华臆想而惊。
“突然想念起了漫沲海……”岑北跟在后面小声笑道。
“弟弟,你说这里很像鎏王宫?”岑南疑惑一声,随之不屑道,“漫沲海鎏王宫,那可是雕栏玉砌,寸土寸金,这里如何能比?不过,比起我们岑家堡,有过之而无不及……”
岑北苦笑,“我们岑家堡可不敢乱花钱!”
岑绍有些晕头转向,打趣道,“游兄,你家也太大,我们究竟要去哪里?”
“到了,到了。”游鲵哈哈一笑,指着不远处的一座楼阁,“家父已在前面的那座揽月阁恭候!”
岑绍望向前方,百步之外确实有一座十丈多高的楼阁,气势磅礴,占地甚广。顶上因有露台,人影绰绰,看起来高朋满座,“怎还惊扰太守大人?你我小叙便好,为何摆出这么大的排场?”
“嗳,游兄,你既然来到上阳郡,太守府当然要尽地主之谊!”游鲵笑道,“生怕不能尽兴,所以啊,找了几个陪客!”
岑绍忽然有了回船的想法,“陪客,你可真会为难我……”
到了揽月阁,人潮簇拥而来。游鲵逐一介绍,从楼外介绍到楼内,又从楼内介绍到楼顶。估摸下来,大约见了三十多张面孔。那些人,全都来自汉州有头有脸的氏族,当中大部分都是代表,以商人居多。
登上揽月楼顶端,有位面容枯槁的老者拄着拐杖迎候,游鲵唤他父亲,很明显,那人便是上阳郡太守游哉。
岑绍见对方身姿佝偻,走路蹒跚,心里多出几分担忧,生怕对方站立不稳,摔个踉跄。
看着游氏族长老态龙钟,岑北仔细打量修为,倏尔感觉眼花,不禁揉了揉眼,“这人……”
“这人竟是象翥……”岑南亦是讶异。
这对兄弟,自从进了太守府,早已见过多名巨持,想不到族长竟是一位象翥,更未想到这个象翥快要死了。
岑北不由地喃喃,“我们炼士都有玄气护体,这太守都已经达到象翥位了,为何身体这么差?他看起来也就七八十岁,不应该面露‘龟颜’呀!”
岑绍回首,冲着二人各瞪一眼,再度转首时,向前迈出几步,面对游哉行礼,“在下鎏州岑绍,见过太守大人!”
“不必多礼!”游哉点点头,干瘪的脸像块风干的生姜,连笑容都让人感到奇怪,“久闻岑氏声名,今日有岑家堡少主做客,让敝府添光不少。岑少主,不妨看看周围,周围的这些人,有哪一个不是冲着岑家堡的威名而来?”说完,便请岑绍入席主宾之位。
岑绍反感这种应酬,但碍于游鲵的面子,只好勉为其难。
汉州和鎏州风俗无二:大宴设案,宾客各跽一案;小宴设桌,宾客同坐一桌。这场宴席将近百名宾客,属于一场盛大的宴会,但游氏大概喜欢热闹,所以露台上摆下了五张八仙大圆桌。
看来桌子还是太小,只能坐下二十多人。
能够入座主桌的人,都是身份尊贵之人,未能入座者,只能坐到旁桌招呼岑南和岑北。
岑绍自从坐下那刻,浑身便不舒服,又不好表现出来,只能硬着头皮喝完一杯又一杯酒。这些座上宾客饮酒的时候,爱说一些旁事,他酒量可以,喝酒尚能应付,一说起别的话题,便沉默不语。到了这时,游鲵则会站出来化解尴尬。
岑绍没有领情,别人敬他酒,他都能喝下,惟游鲵敬的酒,他半滴未沾,亦有赌气的意思。
末了,宴会散去,二人退至内堂后,游鲵赶紧赔罪,“岑兄勿怪,那些人都是汉州各大氏族的代表,听说你来,很想结交一下。在下混迹商海,与他们素有交际,若不引见,恐生间隙。”
岑绍有些醉意,“那么,你我之间呢?不会滋生间隙?”
游鲵笑道,“你我不一样,你我乃是朋友……不,是知己!”
岑绍红光满面,醉中带笑,托着下巴,趴在桌上欲睡。蓦然转首,念念道,“我昨日路经桃花县……不慎……不慎丢失手札,再度寻回时,却碰见小公爵,据他的家臣说,那本……”
“这件事怪我!”游鲵听到“小公爵”三个字时,眼神有些异样,略微停顿之后,说道,“许多年前,我从一个家臣手里得到那本书,起初只以为是家臣之物,后来才得知那本书是……”他顿了顿,拍拍大腿,“总之,给岑兄添麻烦了……唉,真是有愧!”
岑绍不喜应酬,烦得是人心不古,正是懂得察言观色,才会愤世嫉俗。之前未入太守府,尚有好感存之,自从进入太守府,看到府中金迷,由来别样感悟。
此时此刻,再看游鲵时,似乎隐有不满,不禁说道,“愧……当然是有愧的。你们游氏真是过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