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张纮这种学识渊博、政见远大的人来说,语言的魅力并不在于能够编织出多么华丽的辞藻,而是能够用一些细腻的词语来藏匿自己真实的目的。
在所有家主都在为自己的身家惴惴不安的时候,张纮已经挥出了第一刀——信任的嫡系族人。
再嫡系的族人能有多信任?
能够知晓家中积累的基本都是家族未来的继承人。
张纮需要的是业务员吗?
不,他要交给袁谭一批人质。
而且他紧跟着就出了第二刀:“诸位暂且安静!主公就在吕县等着呢。吕县的财物不好说,可彭城国又不是只有一个县,等攻下了其他的县,吕县是否被主公收缴就真相大白了,诸位无需慌张。
不过有一件事我要说清楚。军情如火,战场瞬息万变,估计诸位没人能承担得起贻误军机这种罪名。
所以还请诸位迅速选定人选赶过去,否则区区一个彭城国都要打上个一两年的话,诸位也别想什么身家了,早就被吃用完了。”
一众家主心中更是惊慌,觉得张纮说的很有道理。
可是张纮没有开口放人,他们也不敢告辞离去。
其实以家主们的学识,只要仔细思考一下就能察觉出张纮的险恶用心。
可惜张纮的第二刀只是敦促和铺垫,他立即捅出了最狠的第三刀。
“诸位放心,诸位如此支持主公,主公是不会让诸位吃亏的。只要诸位愿意支持主公,打下彭城国之后,主公必然需要有人帮忙治理。诸位,明白我的意思吧?”
滑稽。
滑天下之大稽!
天下哪有这般好事?
支援袁谭?
他们现在拿什么支援?
他们所有的一切不都在叛军手里吗?
他们此行的目的不是去盘点自家的损失吗?
怎么变成了支援?
现在可好,袁谭有了合理的收缴借口,人质又被他们亲自送上门。
在军中人质能有什么发言权?还不是袁谭说什么就是什么?
然而这些世家却兴奋不已,仿佛被掠夺的不是他们的财产一般,全都做着未来在彭城国出仕的美梦,一个个忙不迭感谢着张纮。
可是张纮有说过任用他们吗?
没了家底,他们不就彻底沦为无根之萍了吗?
张纮笑嘻嘻的将这些心急火燎着急回家送人质的家主们送走,提笔写下了一封书信,差人去送到吕县前线。
他对算计这些人提不起一丝成就感,要不是袁谭着急,他能将这些人扒皮、抽筋、拆骨一点点给卖了。
真正让他担忧的是袁谭的状态,袁谭在信的最后讲述了叛军的计划,并且显得十分迷茫,不确定未来到底应该主要抚慰百姓还是顺应世家。
张纮没有在信中给出答案,甚至都给不出具体问题具体分析的建议。
徐州本就是一个世家林立且大多都极为自私的地方,特别是下邳尤甚。
想要制定新的规则就要破坏原有的,可惜现在袁谭没有这个能力。
除非徐州经历一场大的变故,对其中的势力进行重新洗牌。
但是这个代价袁谭付不起,张纮也不建议这么做。
他只能等袁谭回来之后一点一点的和他去改变,徐徐图之。
袁谭收到张纮的信后,虽然对没有给出他建议有些失望,不过对于张纮的计策却十分肯定。
张纮在信中详细讲述了应对的步骤,只要他自己不作死,基本上可以将彭城国搜刮一空。
然而袁谭此时的心情并不兴奋,甚至非常难过。
只因斥候在侦查的时候发现了一个地方,而这个地方让他觉得他这个主公太过失败。
那里是一处十分隐蔽的山坳,山坳中藏着一些逃亡过去的百姓。
这些百姓到底是从什么地方来的袁谭不得而知,或许是被本地世家逼走的、或许是为了躲避蝗灾的、或许是徐盛遗漏的……
不管是什么,袁谭也不可能知道了。
百姓们都死了,死在了那个山坳里。
真正让袁谭感觉震撼到睡不着觉的是这些百姓并没有因为饥饿而选择互相餐食,他们选择了自尽。
这群人里面肯定有一些寒门士子,有人记录了他们进入山坳中生活的点点滴滴。
开始的时候他们的粮食还是有不少的,可是人同样也有不少,为了降低粮食消耗,猎户开始狩猎捕鱼;男人找地方开垦荒地;女人出去采集野果野菜;士子负责看孩子读书。
可惜他们选择的地方实在差劲,猎物不多野菜更少,每天大量的劳动终于快要将存粮消耗干净。
士子们察觉到了粮食消耗干净后的隐患,他们找到了首领,恳求首领找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将他们杀死。
没办法,像他们这种四体不勤的人根本没有在荒年生存的本领,可他们又不想玷污了自己的学识,不想为了生存去做那件违背人伦道德的事情。
首领听完后也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认为要死还不如一起死,至少留得清名在,死后也有颜面去见列祖列宗。
于是一个邪恶的计划被酝酿了出来。
士子们和首领联合在一起,编织了一个找到新宜居地的谎言。说那里瓜果遍地、鱼虾满池,根本不愁吃喝。
为了庆祝发现了这么好的一个地方,首领将所有的食物全部拿了出来,大家一起吃了个痛快。
但是真的有新的宜居地吗?
显然没有,首领在没和其他人商量的情况下,在所有的食物中下了毒。
为了能够确保所有人都被毒死,他甚至给新生儿都灌了两口米汤。
没有任何意外,山坳里的人全都死了。
士子们那苍白的文字根本无法记录下来那些人临死前凄惨的场景。
袁谭若不是看到那些尸骸的样子,甚至都不能想象出那副场景。
所有人或是蜷缩在地满地打滚,或是拥抱在一起苦苦挣扎,或是破口大骂首领没有人性,或是坦然的面对一切……
痛苦的哀嚎响彻在山坳中,声音从高昂逐渐变得寂静。
这不是一个讲人权的时代,首领和士子的所作所为注定会被冠之以“高洁”的名声。
他们笃信见到士子笔记的人会查清他们的身份,给予他们一个传世的好名声。
然而袁谭却将这里一把火烧了,让所有的一切全部化作飞灰。
首领的意愿他不在乎;
士子的追求他同样无所谓;
百姓有没有得到尊重他更是嗤之以鼻。
真正让他感觉到恐怖的是这些人为什么宁愿去山里逃荒也不愿意向官府求助,不愿意向他求助?
他自认勤政爱民,自认努力想要治理好徐州的一切。
可是他的政府为什么得不到百姓的认可?他的所作所为为什么得不到百姓的承认?
这些人还只是被他发现的,徐州那么大,山林众多,又有多少是没有被他发现的呢?
统治,统治。
袁谭觉得非常可笑,他现在统都统不了,让他怎么治?
民心是他现在最头疼的问题,可是这个问题没法解决,甚至还要愈发偏离。
他要在彭城国干的事注定会被人诟病,以至于他真的很想向世家妥协……
妥协了就不会被骂,妥协了还有机会逐步收回民心。
多好……
袁谭一步步走向屋外,回想着自己治理徐县时的轻松,接受徐州时的窘迫。
或许自己真的不是一个合格的州牧,不适合治理一方。
可惜啊可惜,上好的土地和勤劳的百姓不能再他手中发挥出最大的效果。
不过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袁谭抽出腰间长剑,手指轻轻弹了一下。
清冽的剑鸣伴随着风吟飞向远方,就像他的志向。
区区一个彭城国算的了什么?
徐州又算得了什么?
要统,就统天下亿万百姓;
要治,就治天下万顷国土。
没了父亲的束缚,袁谭感觉万丈高空任他翱翔。
他相信有人会发现自己的才能,会认识到他才是那平定天下的唯一。
沮丧不该出现在他这样的人身上,他要做的是给其他人带去沮丧!
“传令下去,令全军整备,明日寅时造饭、卯时出发。兵发彭城!”袁谭收回长剑,走回了屋子。
他只给那些世家一天时间,一天过后还没有到,他就不打算再等了。
区区世家既然已经被张纮随意拿捏,那他就没道理上去硬舔。
“喏。”周泰答应一声,匆匆离去。
军令下达后最不爽的应该是蒋钦了,他的玩具刚开始玩儿,还没过瘾呢。
袁谭肯定不会允许他将玩具带到路上玩儿,让他多少有些不舍。
咔哧咔哧……
吧嗒吧嗒……
啃噬骨骼和咀嚼碎肉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哪怕变态如蒋钦都觉得有些恶心。
是真的恶心,那个守将大腿一下全都不见了,骨骼正被几只野狗抱在怀里当餐后零食磨牙。
蒋钦看着奄奄一息的守将问道:“你说你何必呢?主公有什么不好?你们为什么要反对他?”
“你真想知道吗……”
或许已经感觉到自己临死不远,守将没有隐瞒什么,轻声说道:“错就错在他不该是徐州牧啊……”
“你什么意思?”
“他是大皇子啊!大皇子!徐州牧算个屁!不谈仇怨,他 不会有什么好下场的。你们也一样,跟着他的人不会有什么好下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