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历十月十四。
明日，霜降将至。
亦是怀家长子，与郁家嫡女的大婚之日。
夜中，明月高悬，倾洒一地流光。
岁寒苑中，冷松香暗暗浮动。
月白中衣与玄色被衾交叠。
榻上之人，却睡得极不安稳。
入梦——
“嘀嘀——嘀嘀嘀——”
“由于受到冷空气的影响，未来两天，锦川市离入冬又近一步，请提醒身边的朋友，记得添衣保暖……”
天气播报电台，被一只手兀地按停。
宽阔落地窗前，二十层高俯瞰整个锦川最繁华的cbd，天空蒙上一层雾气，来往车辆鸣笛声此起彼伏，行人行色匆匆，注定又是沉郁而繁忙的一天。
玻璃门被轻轻推开，西装革履的律助抱着一叠文件，恭敬地走到正埋头办公男人桌前。
“怀律，今日日程已经整理好了，这里是本次法律援助中心送过来的申请人资料。”
他将一叠文件放到办公桌上，等待回复。
“嗯，你稍等，我看一下。”
怀瑾抬头，朝小助理点点头，一双深邃的眸子淡淡扫过那堆纸，随即开始翻阅。
冷白的手，指节分明，泛着点点红意。
郭泽看得有点出神。不愧是总事务所一致认可的颜值、业务能力双料且最年轻的合伙人。
怀瑾并未注意到郭助的走神，他认真地看着手中一张纸文件纸。这是所有法学工作者初入律界便保持的信念，无论多忙，无论身价多高，每年都要抽出时间来做一两次法律援助。
回馈社会，也是践行责任。
家庭暴力、租房诈骗、养老纠纷……
一张张眼花缭乱却也司空见惯的案例从手指间划过，他的视线，最终定格在一张两寸照片上。
一个略显青涩、嘴角含笑的女孩。
他捏着纸张的手，忽而轻颤两下。
眼底神色不明，像是在思考些什么。
“她叫宋玉，刘姐似乎还特别提了一下这女孩的案子，华大毕业，也是怀律您的直系学妹。不过您毕业时她应该还没高考呢。”
很可怜的一个女孩子。
这是他未说出口的一句话。因为怀律应该也看见她的案例了。
两岁被父母遗弃，后被政府送入福利院。十五岁被一个退休的阿婆领养，现在好不容易上了大学，领养她的阿婆却突然因病去世，留下一笔遗产。
本来可以靠着这笔遗产继续安稳地上学，可是阿婆的子女以其并无血缘关系、且子女并不知情其被领养为由，向法院发起诉讼，要求其返还遗产，同时要求其拿出一大笔阿婆的安葬费和返还五年来的抚养费。
“就她吧。”
怀瑾将那张文件纸从一叠纸中抽出来，放到自己的笔记本旁边。
“好的，那我稍后将其他的材料发送给您。另外，需要立刻安排您和当事人见面吗？”
“嗯……不急，明天再说。”
郭泽点点头，这是怀律的习惯。需要一点时间来消化这些材料，做到沟通前万无一失。
“好的，那我先把她的联系方式推给您吧。”
“嗯。”
怀瑾点开手机，输入那一长串的微信号。
忽然，蹦出来一个聊天信息框。
——怀律，选定援助的案例没？
——如果没有，我想借个人情，选宋玉吧。不过你还记得那小姑娘不？
是刘冰令发来的，她目前是一名从事法律救助的公益律师。
消息框一闪而过。
他忽而瞥见自己的手机屏幕，随即眼底微滞，手上动作一顿。
该用户已在好友列表。
“知知[小太阳]”。
他是这样给她备注的。
翻开聊天记录，一无所获。
他盯着那个小太阳的图案看了很久，脑袋隐隐作痛，眼前浮现出女孩那张笑起来露出两颗小虎牙的脸。
良久，他放下手机，穿上外套。
“郭泽，下午的会议往后推一推，我出趟外勤。”
郭泽正在打印文件，闻言回头去看，却只看见个风风火火的背影，他懵懵地点了点头。
华大法学院二年级，宋玉。
华大离事务所只有不到一小时的车程。
一个小时里，每一个红灯路口，他都在整理脑海中有关那个叫宋玉的女孩的记忆。
直到将车停到铺满梧桐的老停车场，华大校门赫然浮现在眼前，他和宋玉也在记忆中开始相遇。
八年前，他十九岁，在华大读大二。
第一次进入律所实习，那时候刘冰令是他的带教律师。
都说法学生初入律界都要历经一次法律援助的洗礼，而他也不例外。
接的第一例法律援助案，与宋玉的领养人有关。
那个阿婆刚退休，说是子女都在国外，老伴去世也没见那群白眼狼回国，他们已经是各过各的的了。她一个人实在孤独，想领养个小姑娘陪伴她。
看来看去，便挑中了宋玉。
只是要提前拟好一些协议，有关领养手续，也有关她和宋玉未来的关系。阿婆不懂这些，到底也是担心发生些‘农夫与蛇’的故事。
那时候宋玉也才十四五岁，因为长期营养不良，皮肤有些苍白，头发也有些泛黄。
小姑娘看见他时，虽然眼里怯生生的，但仍然会腼腆地笑着喊他一声：“哥哥，你好。”
因着那声软软的哥哥，他全程为他们讲解时，声音都比平时温柔缓慢了很多。
后来，在签署领养协议时，院长笑着最后向小姑娘确认：
“知知，想好了吗？签完字，以后你和宋奶奶就是一家人了。”
是的，小姑娘那个时候还没改名，和其他小孩一样，跟着院长姓，单名一个“知”。
听完院长的话，知知明显有些紧张，眼里全然是对未来的惶恐。手中的笔也握紧了几分。
一个十四岁的女孩，要亲自做出有关一生的抉择，怎么可能不害怕。看似是她做选择，实则是她又要再一次被选择罢了。
他正这样想着，下一瞬，便和她对上了视线。
“哥哥，我会幸福的吧。”
像是在询问，明明更像是自我鼓励。
他嘴角忍不住勾起笑意来，小姑娘像是下定某种决心一般，他看了看身边的阿婆，认真地估量了小姑娘被领养后的待遇。
随后，他直视她，认真地、一字一句地、温柔地，道：
“知知，你会过得很幸福的。”
他看见小姑娘眼里绽放出来的光彩，也看见她眼底像是有些如释重负的水光。
那时候他想，虽然阿婆那几个不孝子也许日后会对这小姑娘造成一些麻烦。
但是没关系。
他是律师。
他未来会成为很厉害的律师。
他会用法律保护她的。
后来，他作为援助律师，也回访了好几次宋奶奶。
知知随了宋奶奶姓，单字一个“玉”。
宋奶奶笑着对他说。
“她是一块被遗弃的璞玉，现在是我家独一无二的小暖玉。”
但他心中还是叫她“知知”的。
他见过她好几次，有一次是回访时，宋奶奶腰病犯了，没法去寄宿学校给她送生活用品。
他便主动提出帮宋奶奶去送。
隔着一道铁门，他看见一个穿着蓝白校裙的小姑娘，有些着急地往他这边跑来，细碎的阳光透过锦川独特而茂密的梧桐树叶，洒金般点缀在小姑娘的裙摆和衬衫上。
被宋奶奶一点一点养出来的乌黑发丝和粉白皮肤，让小姑娘真真切切像一块独一无二的暖玉。
“哥哥！怎么是你来了，奶奶呢？”
看见他的欣喜和对奶奶的担忧，两种情绪在小姑娘脸上无缝切换，几欲让他笑出声来。
“奶奶没事，只是腰有点痛，怎么，见着我不开心？”
小姑娘面上一红，不过旋即又露出笑容来，一对整齐的小虎牙，一双弦月似的笑眼，毫不吝啬地表达着自己的高兴。
分别时，宋玉从保安那里借来了一张纸笔，递给他时，上面多出了一串数字。
“哥哥，奶奶给我买了电话手表，我也有微信号的，哥哥，我能申请占你一个好友位置吗？”
他也有微信号，一个是私人号，里面只有家人或很好的前辈或朋友。另一个是工作号，用来加领导同事以及当事人。
但是最后，他想了想，还是将小姑娘加入了自己的私人号。
输入备注时，他眼前忽而浮现出小姑娘那张灿烂的笑脸来。
于是，打开来表情搜索栏，特意在知知后面，加上一个灿烂的小太阳。
有了微信，她总喜欢将大大小小的事情分享给他，哪怕是路过草丛的一只蚂蚁，还是早上吃掉的暖乎乎的烤地瓜，亦或是一只喜欢蹭着她晒太阳的小猫。她真的像是小太阳一样，每天都幸福快乐得要命。
他也很高兴，庆幸自己做了那次法律援助。庆幸宋奶奶选择的是知知。
后来，不知道是为什么，他们的联系骤减，到最后，成为各自联系列表里普普通通的一个名字。
也许是他申请了国外研究生，也许是他开始走入社会，也许是……
成年人的轨迹各自不同罢了，大家遇见的人越来越多，哪会还记得稍稍温暖过自己一程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