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珽宗来陪她吃了顿饭,立刻又抽身去皇帝边上替他处理政务。
他对她的要求并不高,只要她能愿意陪他吃顿饭、说说话,听话地收下他送给她的礼物就差不多了。
君婠的信终究没有送到陶霖知的手上。事实上,她和皇后都再也不能随心所欲地向宫外传递消息了。
她也没敢再与他联系。陶霖知昔日送她的礼物等等,平常她随意摆在梳妆台前或是桌子上的,也都被她收到一个小木盒里放到了偏殿。
结果当天晚上陪晏珽宗吃饭的时候,他便意味深长地看着她:
“听说殿下今日收拾屋子了?若日常用度里缺了少了什么,自来和我说,我全都替你配齐了;不中用的东西便扔了罢,收着藏着的也是白占地方。”
婠婠当时便被气到牙关发颤。
晏珽宗看着她的神色越发寒冷。
这是一场彼此的试探,起先晏珽宗只是想知道,她收起那些小玩意儿,是因为她厌烦了陶霖知还是因为她怕惹他生气、他迁怒于陶霖知。
现在看来便是后者,她怕他看见那些东西生气,怕他报复她的未婚夫。
他的心有些沉了下去。
可是很快帝姬便妥协地低下了头,给他夹了一筷子虾仁,声音柔柔的:“五哥说的是,不中用的东西,收着不如扔了。——秀梨,你把我今早收起来的那些东西拿去小厨房的灶炉里烧了吧,不必留了。”
他于是嘴角勾起一个志得意满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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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初春时节,清海侯家里发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情。
侯爷在浙江的一座大寺里接回来一个女子,说是自己与侯夫人的嫡长女。
原是有这样一桩隐情:原来当年侯夫人怀胎时前去灵寺烧香礼佛,有得道的高僧说夫人此胎必然产女,但此女命格高贵,便是他们这样的贵胄世家也压不住的。
夫人大惊,问起破解之法,高僧说此女与佛有缘,必要养在佛处清修、安稳长到十六岁即可。
侯爷和夫人虽不舍,也只能如此了。
概因当时怕老夫人伤心孙女不能养在家里,所以他们就隐瞒了夫人产女的事情,女儿一出生就送去了浙江养着。
今年刚过女儿十六岁生日,他们夫妇二人忙去接回了这个女儿。
——这种事情,在皇都世家大族里也不是没有发生过,大抵都是说孩子的命格与什么相克之类的,就将孩子送去外地养着,到长大了才能接回来的。
所以众人并未引以为稀奇。
因为稀罕这个小侄女,她刚回皇都,皇后就命侯夫人带着女儿入宫请安,让她见见这个侄女。
及至入宫,皇后大惊,原为这个女孩长得与她诞下的圣懿帝姬极为相似,简直像是孪生姐妹。
侯夫人笑道:“帝姬凤面传娘娘贵格,小女仰承娘娘庇佑,能有几分像皇后姑母、像帝姬,是臣妇和小女祖上几世修来的福气。”
一个时辰后,侯夫人带着女儿出宫。
只是其女所乘的那辆马车却不知不觉间从一道小门驶入了正在大兴修缮的公主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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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到晏珽宗在那棵老樱树下等她时,婠婠的脸色绝对算不上好。
他像是浑然未觉婠婠的不悦,反倒饶有兴致地向她介绍这公主府里的景致。
“你看这宅子我给你修的如何?倒真有江南园林五步一景的精致了,只是既然是公主府,不仅要精致,还得辉煌大气、才能配得上公主的尊贵。”
婠婠打断了她:“你今天这是什么意思?”
想到方才皇后看到她时震惊到说不出话的脸色、陶家舅母置若罔闻自顾自在宫婢面前拉着她演戏时候的熟练、君婠一时间除了愤怒于晏珽宗将手伸得那么长之外,还为自己不知道他的目的而惴惴不安。
晏珽宗今天穿了身淡青的常服,袍摆上还绣着枝节挺立的翠竹,腰间挂着长箫,颇有几分书生意气文人风骨。
他并未回答她,“可惜啊,这样好的宅子,殿下以后是住不上的;陶霖知那个草包,跪在地上磕头、脑袋上也不配沾上这公主府的一点泥。
不过日后要是有女孩好命、能托生到殿下的肚皮里,我就把这儿赏给她当私宅。”
几片落在帝姬头上的落樱被他拂下,“听话,您以后只要知道,陶家多了一个女孩,您多了一个表妹就好了。”
“为什么?”
君婠还是不明白他的用意。
她今天一睁眼就被晏珽宗带到了宫外,他逼着她换上寻常官员家女孩的衣衫,随后就让陶家舅母带她进宫。
本欲反抗,可是车轿已进了宫廷大内,帝姬自然不可能放下自尊在御街上大吵大闹,再思及他给她的那个威胁的眼神,她只好作罢。
谁知入了皇后宫殿,她摇身一变就成了舅母口中他们陶家的女儿了。
婠婠手脚发冷,一时都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就这样让舅母演完了一出荒唐戏。
“因为我心中敬重殿下,殿下到时候自然就明白了。”
他想,他是真的爱她,为她考虑好了一切。他不想让她日后不清不白无名无份地跟着他,他要给她名正言顺的尊荣。
也是因为爱她,所以连带放下了过往对陶皇后三番四次欲置他于死地的仇恨,还想继续延续陶家的泼天富贵。
她以为是他毁不了她的婚约吗?
他有一百种办法教手下的死士无声无息地了结了陶霖知,叫他死得尸骨无存;更会有一千种法子算计他、陷害他、让他背上莫须有的罪状。
可是他没有。
毕竟,皇后是她的母亲,陶家是她的外祖家。如果真的伤了他们,她一定对他一生怨恨。
她以后一定是他的皇后,比做帝姬时更加尊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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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这段时间以来精神格外的好,隐隐的有一种……回光返照般的架势。
自从开始服用晏珽宗献给他的药膳之后,他每日比往常都要花上更多的时间用来安睡,只是睡醒之后又确实格外的浑身舒坦,一如壮年时期一般有着用不完的精力。
不过他对此并未有所疑虑。
他逐渐沉迷于在外骑射围猎、活动筋骨,闲暇时候就在皇宫里找一些宗室的宗亲们蹴鞠赛马投壶之类的玩乐。
反正他的儿子会替他处理好所有的奏章,只等他回去盖个玉玺就好了!
大约夫妻确是天生的冤家,在皇帝快活的这阵子里,皇后日日都要以泪洗面。
一想到她那可怜的大儿子,她就几乎要昏厥过去。
皇帝顾及结发的情谊,去看过她几次,可每次皇后都是一副如丧考妣的脸色,皇帝见了也觉得心堵气闷,后来渐渐地便不大去了。
有次他发了脾气,怪道:“淑合,你何必偏心至此!手心手背不都是肉,不管谁做了太子,待孤百年之后你都是安养在禧福宫的皇太后!你只看过去圣祖、太祖、直到先帝辈的那些皇后贵妃宠妃们,哪个有你这般的好命,哪个皇帝只有过一个皇后,哪个正宫皇后的儿子最后是真当了太子的!何况自卿入宫为后,孤何曾给你一天的难受日子过!难道你是在怨恨孤吗!”
淑合是陶皇后的闺名。
在这之前,皇后这辈子一直顺风顺水,畅快无虞。
自在闺中就是嫡长女,被父母悉心教养,当了皇后之后,皇帝也对她爱护有加,从未格外宠爱过哪个妃子,姬妾们个个见她都像耗子见了猫,没人敢有一点点不安分过。
六宫嫔御里,位份最高的也只是个没有封号的宋妃,还是念在她资历够老、无儿无女又素来恭敬谦卑,皇后发了慈心开口向皇帝给她要来的一个妃位。
大约也正因如此,所以她和她的长子才会在滔天的富贵里,生于安乐死于安乐,忘了权谋二字是要沾着鲜血和野心炼就的。
虽然太子被废免不了在前朝后宫和整个帝国里引起了一阵轩然大波,但这丝毫没有动摇陶家的地位。
因为大家都知道皇后还有第二个皇子、也是皇帝如今最青睐的继承人。
皇帝后来虽不去看她,但两日三日的还是总叫李茂安挑两样可心的御膳或是首饰之类的送去宽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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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孝敦贤陶皇后,濂州人,续帝朝内阁大学士、承恩公陶澄予之孙,续帝慈圣陶皇后之内侄也。续帝二十七年三月,母白氏携后入宫拜慈圣皇后,神孝皇后极似圣懿帝姬,慈圣大惊,极爱之。
神孝皇后自幼养于浙江宝莲寺,尝读天下大儒之书及佛法千万,性慈敦,重仁爱。
及至圣懿帝姬薨,慈圣皇后大悲,感怀伤心,更爱神孝皇后,有如亲女。
武帝即位,纯孝之至,诏聘入宫,以册宝立为皇后,方使其时时侍奉于慈圣皇后膝下。
——《魏史·神孝皇后列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