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见过漪娴后,常年泡在药罐子里的婠婠大抵是同病相怜,很快便察觉出了她强撑着的不适,知道她身上的陈疾旧病恐怕也是少不了的。
她现在特别能感同身受漪娴的苦楚。
漪娴因为那日匆匆进宫,在太后皇后面前不敢失仪,故而用薄薄的一层脂粉扑盖住了她毫无血色的面容,强装无事地同太后皇后一道闲聊说话;而婠婠入宫为后,压在她身上的事情也不少,这几日母亲每日都宣她到千秋宫去,亲自教导她如何管理宫务,又连日宣召内司省的掌事官吏来拜见她这位新的后宫之主,婠婠也颇感累乏。
虽在晏珽宗的精心浇灌之下,她有一阵没再犯过什么大大小小的病症,可是每晚回宫时身上的酸乏和头脑的轻微眩晕不适也是少不了的。
但她是既浯皇后,她必须日日在众人面前撑起皇后的架子来,否则她年纪轻轻刚进宫、才接管了两天宫务就大病小痛不断,宫里的人会怎么想她?外面的人又会怎么想她?
婠婠这几日一心想着再让漪娴进宫一回,她要请宫里的医官为她会诊一番,看看她的身子究竟怎么样了。漪娴的性子内敛,若是只是开口问她,她自是不肯说的。
但乌压压的一片宗室女眷递了名帖求进宫拜见她,婠婠亦不好置之不理,每日早上起来就整理了这些的名帖,按照身份、辈分和品阶的高低逐批请人进来。
自然了,进来的不止是人,还有一批又一批如流水般送进坤宁殿的孝敬礼品,各地的土特产等等。
而婠婠的回礼是不需要和他们送的礼物等价的,比之送来的绫罗绸缎金银美玉珍珠宝石等,她只需要挑一些香囊、荷包、绣帕、澡豆、果酒之类的东西回赠即可。倒不能算她小气,此乃祖制规定的礼节。
这是一个皇后应该保持的在宗妇面前的倨傲。
一般来说,等到需要婠婠自己送出贵礼拉拢下面的这些命妇朝臣们时,一般发生在她自己既有了嫡子、而皇帝也有了很多意欲夺嫡的庶子们的时候。她要为自己的儿子培植势力,笼络人心。
也就是一个皇帝统治的末期,所有人的心思几乎不会再放在他身上、世家大族们也不再想着送女儿进宫给他做妃子生儿子夺储时。
那时候大家都只会思考他的哪个儿子才能当储君。
不过也有例外。皇太后一生骄傲,她就几乎没有去花心思讨好过下面的人。因为她的两个儿子先后做了先帝的太子,即便她不去拉拢别人,这些人也站不到和她对立面的人的船上。
——除了燕王得势时期那短短的两三个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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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珽宗想找的口技艺人,郑德寿已经为他找到了。这是个绝对靠得住的人,因这口技人的爱女得了重病、缺几味价值百金的药材作为药引、熬制了汤药才能救他爱女痊愈,可凭表演口技的营生,虽然足够他一家勉强吃饱饭,一辈子也攒不下百金来。
他已经保证了,只要他们能救他爱女一命,在为皇帝做完事情之后,他愿意当场自刎而死,绝对不将天家秘辛透露出去半句。
这个人,可以在短暂地听过他人的声音后准确模仿出他人的声音语气,即便在一般情况下也能达到十之六七的相似,而大部分时间里他的模仿和表演是让人难辨真伪的。
郑德寿按照晏珽宗的吩咐,在太后会见命妇女眷时,将他偷偷安排在懿宁殿的一个偏僻角落中,让他模仿和学习太后的声音语气。
如果不到真正没有办法的地步,晏珽宗其实也不想动用这一招,他比任何人都更珍惜他同婠婠之间好不容易得来一场夫妻姻缘,也知道自己如果用这法子探取了她的秘密,同她之间的一场争吵乃至冷战是少不了的。
可太后和婠婠母女俩心里埋藏着、她们彼此知道而不愿意告诉他的那些秘密,愈发搅得晏珽宗心痒难耐不能自拔。
他其实算不上一个豁达的仁明之君,实际上,他骨子里有着恐怖的独裁、专制和暴戾的血液,只要他想知道关于她的所有,他就会不择手段地去达成自己的目的。
七月十二,因为夫君晏载安又在千鸿阁中逍遥快活,漪娴独自一人前往了宝蝉寺祈福祝祷。
——事实上,就算晏载安今天有空来陪她,漪娴也不想要他陪。
她早就对他的怜惜和爱意再也不抱任何指望和期待了。
漪娴今天前往宝蝉寺,是为了给已故的玩伴圣懿帝姬上香祭拜,为帝姬添一盏转世之灯供奉。
其实她早该做这事,只是这两日身子疲乏,加之刚刚回京,俗事堆积之故。
七月十一日,晏载安终于抽出空来同漪娴一道回了趟自己的岳家平阳公主府探亲,但平阳公主府内一片凄风苦雨之色,除了掌事的长孙夫人许观音不失礼节的招待了他们,其余人脸上都是掩不去的愁云。
而崔氏所生之子陆僖辉等人被许观音罚去了祠堂先关上几日的禁闭,亦不得出。
四夫人愤恨之余倒是还有些幸灾乐祸,她派人私下给杨家送了礼,陆漪娴的外祖父虽对他们这种行为有些无语,但也知道四夫人算是整个平阳公主府里对他亡故女儿和一对外孙还不错的人,便应承了下来,说给他孙女镇西王妃寄去了书信,会想法子给四夫人的儿子在河西富庶之郡先安排个七八品小官做做。
若是四房以后有了出息,在陆家也能帮衬自己的外孙子。
四夫人对此十分高兴,她知道自己儿子想科考做官是没门的事了,七八品小官再低也是官呀!
可不比崔氏的几个儿子到了孙子辈还不给做官要强得多么?
陆四爷为此对自己夫人更加拜服,从此愈发对她言听计从起来。
太原奉恩将军府这十几年来已越发像是个富丽堂皇的空壳子了。虽还有些祖上的荫庇,但是子子孙孙地挥霍起来,加上那么些的妻妾庶子庶女,这么一大家子张嘴吃饭也要开销的。
起先他们还会仗着皇室后裔搜刮些民脂民膏,但文寿皇帝即位以来,连杀数个兄弟,又贬斥当时的康王晏投去金陵,对其他宗室子弟也算不得大方,俸禄一减再减,他们家也意识到了,这位文寿帝只对自己同母胞弟寿王爷好,其他人都没眼看见。
而地方官员但凡上报宗亲无状犯罪之事的,文寿帝都会严肃查办绝不姑息。
于是他们家心里也就有了点数,做事不敢再胡来了。相反,还花了好些银子打点太原官场中人,让这些人别把他们私下的腌臜事情朝朝廷里报。
例如说十几年前呀,当时还是奉恩将军之父、从三品奉国将军在的时候,晏载安从街上扯了个农家民女回来玩了玩,竟不慎弄出了人命来,让这农家女的父母都相继报官而亡,当时就有官员决定上报朝廷,晏载安的父母前前后后足足花了两千两银子才把事情平息下来,可痛煞他们了。
所以这家子才会为了撑起表面的风光和一家人的开支,连连侵占媳妇的嫁妆。
也正是因此,太原及附近世家大族们有听说了这家人德行和私下不耻之事的,才不愿意把女儿嫁到他家来——哪怕是个庶女都不愿意。
晏载安之父当年为了儿子的婚事,特意趁着回京向文寿皇帝述职时,在京中定下了自己的儿媳妇。
毕竟京城离他们那里远,一般来说没有多少世族会特意去打听他们家里的事情。
这位奉国将军的脑子也算活络,几番打听之后,他就将目标瞄准了生母早逝、如今家中妾室当家的平阳公主府大房嫡长女,陆漪娴。
一般人家儿女婚配,尤其是嫁女儿、嫁正妻所生的嫡出女儿时,都是父亲忙着打听男方家里的勋爵、官位和富庶情况,以及综合衡量这家人日后在官场上是否还有上升的空间。
而当娘的为女儿盘算,就是打听这男儿郎可是个贪欢爱美之徒,家中收用了几房娇美通房妾室,再看看未来婆母的品行如何,可是那出了名的尖酸刻薄辈,惯会苛待儿媳的,三者看看男儿郎家里兄弟几人,可曾娶亲,妯娌的风评如何等等。
可若是妾室之女或是继母当家,即便男方家里有些不耻的事情,她们也能跟在当家主君的后面吹几句枕头风,把娇滴滴的女孩儿嫁过去受人家的磋磨。
奉国将军就是逮住了陆氏长女生母早逝这一点,花了些银两私下贿赂了陆世子的妾室崔氏,并且经崔氏之手悄悄拿到了陆氏长女的生辰八字等信物,软硬并施地逼迫陆世子达成了这门婚事。
这里头的恶心污秽之事,只有已死了的奉国将军和崔氏自己知道了。
晏载安自然清楚自己父亲是如何为自己娶来的这个正妻,不禁心中洋洋得意,看来还是父亲的算盘打得好啊!此妻虽在子嗣上艰难,没给他生下嫡子来,但于他还是助力颇多的。
这一两日他与其他宗室子弟们流连于千鸿阁中时,人人等羡慕他妻子得了大内的恩眷,说起自家女眷,那也是着急不已,帖子递进宫了几天还没受到坤宁殿皇后的召见呢!
回娘家探过了亲是礼数之事,但是按照一般人礼数周全不落人口实来说,晏载安应该在隔日再陪陆漪娴回一趟陆漪娴的外祖杨家去。
不过晏载安被那千娇百媚的满施施勾走了魂,在从平阳公主府出来后,竟连秋水胡同都没回,径直又去了千鸿阁寻满施施一块儿快活。
而陆漪娴更不想自己一个人回外祖家,叫外祖……叫外祖和外祖母平白担心自己和夫郎相处得不好,而且这也会惹得外头的人议论。故而她便没有回外祖家,只是写了书信向舅舅们道了歉。
杨思率气到咬牙:“这个晏载安,他是根本没把俏俏表姐放在眼里是么?他不来,我去见表姐,我亲自将表姐接来!”
杨思率的母亲赶紧拽住了他:“思率,你给我回来!你俏俏表姐就是怕惹人非议、说出嫁妇独自回外祖家、才不敢回来,你还去接,你不是要你表姐更难堪吗!你当你自己聪明!”
他这才泄了气,无力地瘫坐在了地上。
当年说成这门亲事时,因为太原离家太远,他们杨家都舍不得漪娴远嫁,而且漪娴的外祖父本意是打算来个亲上加亲,在自己的孙子里扒拉一个合适的让他娶了漪娴回杨家,因为只有在自己家才没人舍得委屈了漪娴,漪娴的舅舅舅母们也都是纷纷同意的。
谁料那贱妇崔氏,偷偷将漪娴的生辰八字和生母留下的玉佩拿给了晏载安的父亲,晏载安之父拿着这两样东西大摇大摆上门说亲,陆世子不敢不认,只得应承了下来。
一想到这些,杨思率这些年来无数次地想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