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漪娴好不容易回京一趟,徐世守自是没日没夜地监视着她的行程,看着她的一举一动。
见漪娴要外出,徐世守匆忙回府,将自己从头到脚打理得整整齐齐,又换上了自己精心准备过的一件竹青色男子衣袍,仔细检查过自己浑身上下没有不妥之处后才骑马出了门,不紧不慢地跟在漪娴的马车后面。
而那日漪娴递给他的荷包,自是被他奉为比自己的命还重要些的至宝,贴身放在了离自己心口最近的地方,夜夜放在掌中摩挲。
——虽然对她来说或许只是一个不值得放在心上的小玩意儿。
可是看向澄澈铜镜中自己眉上的那道可怖疤痕,徐世守的心又有些沉了下去。
他知道自己的相貌本来就算不上女子们所喜欢那种俊逸,如今又添了这些伤疤,她肯定不会愿意看到自己这个样子的吧?
七月初七他去涿州接陆漪娴回京时也是这般欣喜欲狂地将自己浑身整饬过了一遍,脸都洗了数回!又怕自己脸上的疤过于显眼,他还特意等了个晚上的时间去见她。
可是,在见到他的第一眼,她还是注意到了他的缺点和伤口。
他只能羞耻万分地微微撇过脸去,好让她别满眼都是那个残缺的自己。
亡羊补牢而已。
宝蝉寺可以说是一座专为轮回转世供奉亡灵所设立的香火寺庙。大部分人来这里都是为了供奉自己已故的至亲之人的转世灵灯,祈求自己的至亲挚爱之人可以再次投胎转世为人、并且能到富庶之家去享受荣华富贵。
也兼顾一些别的用处,或是一些新婚夫妻供奉祈福灯,保佑来世再结为眷侣;或是一些穷苦百姓来供灯,希望自己来世能脱离苦海的。
圣懿帝姬未出嫁而薨逝,她被元武帝随葬在了先帝的陵寝内,然皇家陵墓,普通人是进不去的,故漪娴只能在此寄灯为圣懿祈福。
同宝蝉寺僧人交谈时,漪娴想到了宫里正受万千宠爱尊荣于一身的那个坤宁殿皇后。
说实话,看到皇后凤颜的第一眼,她几乎以为这就是圣懿帝姬再世,不论是面容还是声音,她都太像圣懿了。可是漪娴只当是自己心神憔悴,恍惚之间大脑不清醒了的想法而已。
圣懿帝姬已经不在了,其他人再像也不会是她。
不过因为这一点,漪娴的心中对那位皇后还是升起了许多的爱敬之情。
七月里大部分百姓忙于耕作,所以今天宝蝉寺里的人并不是很多,稀稀疏疏的几个人而已。
“大师,我想供奉一盏祈福灯。”
漪娴端正地跪在蒲团上心中默默念经为自己故去的玩伴祈福,身后忽然响起的这个男人的声音并没有引起她太大的注意。
宝蝉寺僧人似乎和那男子交流了几句。
那男子说道:“是一盏姻缘灯。可我不知道她的生辰八字,只知道她的名字。我想祈求和她来世能结为夫妻。可以供吗?”
僧人维持着他那一贯无喜无悲的笑容道:“自然是可以的。”
徐世守向功德箱中放了一锭金元宝,僧人马上派小和尚去取了一盏九转八宝莲花灯来,里头的烛油可以一次燃上一整个月不灭,也是所有祈愿灯中规格最高的一种,平时用它的香客很少。
僧人递给他一张以朱笔抄写了经文的黄纸,徐世守提笔将自己和漪娴的名字写在了上面。
笔尖抬起的那一刻,他又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正跪在他不远处蒲团上安心诵经的漪娴。
他贪婪而又克制地打量着她。
起先说要供灯的时候,徐世守有过几丝心虚之情。因为他知道,若是漪娴某一日发觉有个人一直在她背后用这样阴暗而又龌龊的心思觊觎着她的话,定然会感到百般恶心和厌恶,他肯定会吓坏了她的。
可是转念一想,心底的饕餮又开始叫嚣着不愿知足,只是供奉一盏灯,求和她来世做夫妻而已,凭什么连这样的一件小事他都不能做?
香客们供奉了自己心愿的灯,基本上是不会给外头的人看见他们写的东西的,某种程度上来说也是为了保护香客们的“隐私”。
所以这张写上了两个人名字的符纸被塞入了莲花灯的内部。
徐世守做完这一切后,漪娴仍然保持着那个姿势跪在蒲团上没有睁眼。
徐世守的胆子更大了起来,他默默走到她身边的那个蒲团上也跪了下来,虽然他以前从不信鬼神,可这一刻,他与漪娴并排而跪,他虔诚地向佛祖祈求:
“我想,来世能和我心爱的女子结为夫妻,我一定不会再让她受半点的委屈。求,佛祖成全。”
合着眼睛的漪娴并没有认出这个声音,不过她心中微动,为这个男子话中提到的心爱之人感羡慕:或许这世上也不缺愿意待自己妻子好的男人,只是她的命薄,没有遇见而已。
直到他离开时,她仍然没有睁眼看他一眼。
僧人命小和尚拿竹竿来,将这盏莲花灯挂到檐下去,自己乏累了,往禅院中歇息去了。
这间宝殿内只剩漪娴与那拿着竹竿的小和尚在。
小和尚年纪尚幼,细胳膊细腿,挑起这盏重重的九转八宝莲花灯时十分吃力。被竹竿挑到空中时,小和尚不慎身形晃了晃,莲花灯左摇右摆,里头的黄纸就这样被甩了出来,在镀了一层金身、神情永远是那样无欲无求的慈悲佛祖面前慢慢悠悠地飘到了漪娴的蒲团前。
彼时漪娴正诵完了一段经文欲起身时,那张黄纸上写着的两个名字蓦地闯入了她的眼睛中。
再一转眼就到了中元节之夜。
按照惯例,这样的节日宫里也是有宫宴宴请诸王公的。宫宴之后还会有一些驱邪祈福的仪式。
不过,今年的中元宫宴被元武帝废去了,他的理由是此节不吉,怎能让他的皇后入宫后操持的第一个宫宴就是中元宫宴,应该是八月十五中秋佳节这样的好日子才对,否则说起来,皇后入宫就过中元节,多难听啊!
——七夕在魏朝算不得大节,是不办宫宴的,皇宫内部也没有什么过七夕的说法。
这种不大不小的事情,元武帝一声令下的功夫而已,倒也没有激起任何反对的声音。
只是礼部的几个官员心里暗道:那会子上呈给元武帝选择婚期的良辰吉日有好几个呢,当时我们是不是就提前跟你说过了,皇后若是七月初四进宫,没几天就到中元节,可能不大好听是不是?当时你咋不说这话了?哼。
但实际上晏珽宗今年废中元节,只是舍不得婠婠太过劳累了而已。或许刚进宫就要操持这样大的宫宴,对她来说还是有些挑战的,婠婠又是个要强的性子,断不肯落了丁点错处在人前,所以她自然要数日不得安心,亲眼将一切搭理得井井有条才肯,少不得又让她病一场。
中元夜,在太后的主持下宫里做了些必要的驱邪仪式。帝后二人全程陪侍。
当晚,坤宁殿内婠婠又与晏珽宗照例交欢数次。
事后,待她意识朦朦胧胧之时,晏珽宗的神智却十分清晰。
他垂首看着怀中的女孩,蛊惑似的问她:
“婠婠,今夜放河灯驱邪,你有什么心底的邪祟之物要随那河灯一起放走吗?”
婠婠将脸埋在了锦被里,模糊不清地答了一句:“可我还是放不下……”
“什么?婠婠,你告诉我,你放不下什么?告诉我好不好?”
她不肯说话了,呼吸渐渐平稳,俨然睡深了过去。
晏珽宗的眸色越发深沉,终于在心底下了个艰难的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