仔细算了算,这么多年以来,周澈是第一个彻底让妙宝感到全身心都放松下来的人。
*
回顾过往的二十多年,妙宝的人生更像是一株还未彻底绽放就被人摘下了枝头、委顿于烂泥污秽之中的稚嫩花苞。
已经很多很多年了,她没有在一个人面前可以这样的松下一口气,卸下自己的所有防备和故作坚强的伪装。
这个人到底承载着她人生中最快乐一段岁月的记忆。
年少待嫁闺中时,虽然那个父亲不务正业又游手好闲,可是妙宝上头好歹还有母亲和几个姐姐的悉心呵护照顾,她日复一日乖顺地待在自己的闺房里,柔婉地做着少女的旖旎之梦,幻想着自己来日与夫婿的郎情妾意、夫唱妇随。
那又是何等美好的时光呢?
——在那个时候,她从未想过程邛道父子、从未想到过方上凛,更没有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也会做人妾室、还要带着姐姐的女儿狼狈求生。
那时,她少女心思的全部,只有周澈一个人。
妙宝甚至会在闺房深夜里想着和周澈的以后,想到以后她嫁给了他,她会如何侍奉公婆长辈、为他生育儿女。
只是想一想,她面颊上就烫的吓人,一颗心也欢喜地砰砰跳动个不停。
十几岁时候,谁都没有想到那不堪直视的以后,也没有想象过让自己真的成长起来。
她少女心性的一朝破碎和迅速独立成熟,就是从被程邛道的儿子纳为妾室开始。
先侍其子,再侍奉其父。
世间又有几个清清白白人家长大的少女可以受得了的?
可是妙宝忍了下来。
程邛道父子死去,她为了养活姐姐留下的女儿、她在这个世界上仅存不多的血脉,她又自荐枕席,爬到了方上凛的床上。
侍奉程邛道父子,她尚且可以说她是被人胁迫、不得不顺从的。
可是跟了方上凛,那就是她自解衣衫、对着他摇尾乞怜。
是她下贱在前。
后来……跟着方上凛的时间里,她也有过一段动了真心、生出爱慕之意的。
可是这份爱意,永远都上不得台面。
方上凛不是周澈。
他轮不到用她这个暖床的外室、妾室来说“爱”。
妙宝可以爱周澈,可以以一个未来妻子的身份幻想着和周澈的未来。
但是她在事实上却没有资格爱方上凛。
她只配垂眉顺目地像奴婢那样伺候他舒心即可。
那个爱他的资格,是留给他未来明媒正娶的正妻的。
也确实如妙宝所想的那样,那个有资格和他并肩而站的妻子吴娘子,很快就来到了方上凛的身边。
而在他身边的日子,她也渐渐不好过了起来。
因为身份低贱,只是妾室,她活该受到方家所有人的刁难和欺辱。
在方家备受磋磨的日夜里,她渐渐意识到她对方上凛的这份爱意是一件极可笑的东西。
她爱他的这份心思,是给不了她好日子过的。
方上凛不是周澈,她也不是他的妻子。
他没有义务永远都保护、疼爱和尊敬她。
再后来……
她小产,背着方家人扣到她头上的侮辱罪名,灰溜溜地离开了方家那个伤心之地。
她又去了蜀地,开始重新经营自己的生活。
每一段生活,她都在被迫成长,学会独立,学会自己养活自己,还要养活女儿瑶瑶。
在蜀地,她也有一桩险些就要完成的婚事。
那个男人对她也不错。
可是妙宝并不喜欢他。
但这并不影响她还是和他定下了这桩婚事。
因为她自己心中清楚,那个蜀地男子也不是因为真心喜欢她才要娶她的。
他需要她的身体发泄欲望、行男女之事、需要她的肚子给他生养儿女,传宗接代;
而她的生活里需要一个帮手,需要一个身强体壮的男人来保护和照顾她与瑶瑶。
就在蜀地定下婚事的那一日,妙宝又恍恍惚惚地想到了周澈。
她这一生经历的这么多男人里,只有周澈是真心爱过她的。
哪怕她的家门不如周家,可是因为周澈喜欢她,他没有摸过她的手、亲过她的脸、睡过她的身子,还是一心一意想要定下他们的婚事。
她的父亲、程邛道父子、方上凛、蜀地的那个男人……
这些男人里没有一个人真心对待过她!
只有周澈对她的这份情意是纯粹的、不掺杂一分索取。
那是独属于少年人的爱意啊。
哪怕中间掺杂了经年的岁月流转,可是这份情意却是变不了的。
贺妙宝何尝不知道自己如今与他之间是一种见不得光的下作之事。
但是……
走出这间茶楼时,她抬手遮了遮自己面前刺目的烈日。
但是她又好像控制不了自己似的。
这些年里她已经足够坚强了。
没有人可以保护她,她学会用了各种手段来保护自己,保护瑶瑶,后来更是一个人生下的璍璍。
她吃过尘世里千百般的苦楚,然而这些都并非她本意。
如果有的选,没有人愿意去吃苦。
她愿意这样待在周澈身边,好歹在周澈身边的这一刻,她可以挺直了自己的腰背,不是那个床榻之间侍奉男主人的姬妾,而是和他身份平等的青梅竹马的恋人。
她是自在的,放松的,终于可以不用再故作坚强的。
周澈也永远都不会像程氏父子和方上凛那样对她。
*
妙宝和周澈私下勾搭出来的这些事情,远在边塞的方上凛尚且毫不知情。
彼时,他正在沃野城和沃野守将高桢喝酒。
皇帝在这年春日的时候授张垚佑和方上凛“六镇经略使”之衔,命他们节度六镇边塞诸事,又授予六镇的六位守将“防御使”的头衔,称沃野防御使、怀朔防御使、武川防御使云云。
所谓经略使,一般就是设置在边塞的节度使的另一种头衔。而防御使则更侧重于军事防御的职权。
从官阶上来说,本朝的经略使和防御使之间并无高下之分。
但是方上凛既为这云州六镇的调度经略使,也需时常出云州城视察各边塞的情况。
这座去年收复的沃野城,现在城池塔楼的各种军事防御设施都已经规模具备了。
俨然又是一座崭新的边塞大城。
在视察完沃野的基本情况后,方上凛便和高桢等沃野将士私下喝了两杯酒。
高桢起先还并不敢对他劝酒,因他知道方上凛身上有旧伤,恐对他身体不利。
不过方上凛随意一笑而过:“一年前的事了,便是有伤,又岂有还未好的道理?”
高桢了然一笑,遂放下心和他推杯换盏。
这一夜他们把酒言欢直到天将欲明。
酒酣宴散,方上凛独自一人回了他临时所居的营帐之中。
他抬眼望着远方魏都的方向,心却再度莫名抽痛了起来。
他现在,正站在距离魏都最遥远的边陲之地。
而他的妻女,正远在那繁华富庶的都城。
独自一人的时候,他心里常常想起贺妙宝,也想起他们的女儿。
他们的亲生女儿,他们的璍璍。
去年贺妙宝亲手刺进他身体里的那一刀,伤口早就好全了。
然而每每触碰到那一处的皮肉时,痛意却是蔓延在心底的。
他想见她。
想陪在女儿的身边。
……也不知她一个人在京中过得好不好,两个孩子在那里可有水土不服,璍璍现在会不会说话了。
方上凛垂下眼睛,吐出一口浊气。
今夜他与高桢等人把酒言欢,也不是没有和他们小心地揣摩过君上的心意,想知道君上什么时候会将他们召回京中,重新任命官职。
毕竟,这里虽然是个好地方,但是谁都不想一辈子把自己熬死在这里的。
高桢仔细想了又想,和他说出了一个五年的数字。
五年。
至多五年之后,他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回去的。
方上凛在自己心中不断地念着这两个字,想象着自己五年之后回京之时,贺妙宝对自己会不会有几分好颜色。
家奴们安慰奉承他,说贺妙宝现在只是还憋着气,不愿意同他亲近。
等她在京中过了几年,兴许气性过去了点,她终究还是愿意和他好好过日子的吧?
沃野的深夜黑得吓人,即便是天降泛白的点,周遭还是看不见多少的亮意,也几乎听不到什么人声狗吠鸡鸣。
因为这里是边陲的城池,除了这些孤城之外,在这片广袤的土地上再难寻其他百姓的踪影。
而他则是被困在孤城中的一头兽,不得救赎。
方上凛将一手探入自己的胸膛中,摸着那个小小的香囊。
这香囊里装着他与贺妙宝当日的结发,是他们结为夫妻的象征。
他一直都带在身边,从不离身。
在思念她的漫长深夜里,只有摸着这个小小的香囊,才会让他的灵魂安宁下来。
他从前从未想过自己也会真的爱上一个女人。
与贺妙宝的初见,她只是罪臣之妾;后来她楚楚可怜地爬上了他的床,成了他的女人,他亦是因为贪恋与她肉体结合的床笫之欢而纳她为外室。
她曾经在他身边是温顺而乖巧的,别说拿刀捅他了,就是稍微大声一些和他说话都不敢。
不论被他怎样折腾,她顶多只是眼眶湿润着默默哽咽,连推拒半分都不敢。
他沉沦于这份温柔,后来又娶了她为妾。
他自以为已经得到了她,后来待她多有不耐烦之时的冷漠和暴躁,她也不敢有片刻不满的情绪。
——所以他也从未想过,这个女人真的也会决绝而果断地彻底离开。
他以为她弱如菟丝花,永远都只会依附着他而已,从没想过被他暴怒之下撵出府中的她会走的这么快、这么利落。
再后来,他终于找到了她,打断了她与那蜀地男子的婚事,将她掳到了云州来,迫她再度和自己做了床上夫妻,又让她在这样的时候怀上了女儿璍璍。
她不堪忍受他的逼迫和索取,于是逃了出去,一边带着瑶瑶,一边承受十月怀胎、一朝分娩的苦楚,生下了璍璍。
这些日子,他都没能好好照顾过她。
等他终于发现自己爱上她,离不开她的那一日,已是为时晚矣。
薛娴曾经和他说过,说她们看到那一日挣扎于产床上痛苦分娩的贺妙宝时,她已经快要不行了。
假使她和皇后再稍微迟到了片刻,或许贺妙宝已经因为体力耗尽、失血太多而一尸两命。
方上凛时常都不敢细想这些事情。
贺妙宝在京中私下转移他的家产,他并不是一点都不知道。
但他根本不在乎这些。
因为到底是他亏欠她的地方更多,这辈子都偿还不了。
只要想到他们那个失去了的、没能降生的长子,想到她生下璍璍时的苦楚,这辈子,不论她做了什么,他都只会纵容她。
哪怕她将刀尖再度对准他,他都不会生她的气。
他这时是这么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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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桢与方上凛喝过了酒,亦是满身酒气地回了府中歇息。
郁姬仍然寸步不离地守在他身边照顾他。
待第二日午时他醒来时,见郁姬眼下略有乌青之色地坐在他床边忙着手中的针线活,顿时心疼不已,问她怎么不去睡下。
郁姬歪了歪头,轻揉几下自己的太阳穴,语气格外轻柔似水:“我怕你酒后难受,想喝水什么的,所以不敢去睡。”
高桢更是心疼:“这些事情不必你亲自去做,以后切莫这般了。——昨夜因是方经略使到来,我不好不陪,所以才多喝了几杯,以后我也不会这样贪杯的。”
郁姬微微一笑,继续低头忙着自己手里的事,没有再接话。
高桢顿了顿,放低了声音对她说道:“我已派了故旧去你外祖母的老家濂州那里打探,朱朱,你外祖父他今年还在世的,后来又娶了一房妻子,纳了七八美妾,如今已是当地儿孙满堂、极有名气的老乡绅了。”
郁姬的眼底划过一瞬间的极致恨意,但是在高桢面前她又缓缓收敛了去。
“外祖父是有福气的老人家,原是我外祖母、母亲和我,我们祖孙三人无福的。”
她红了眼眶,晶莹的泪珠断了线似的落下,楚楚可怜。
高桢将她搂到了怀里,“朱朱,那濂州郡守恰是我亲舅母的同胞兄长,户籍身份上我可以让他为你做些手脚,让你认祖归宗,将你记在你外祖父名下做孙女,然后堂堂正正娶你,好不好?这样你有个更体面的身份,这婚事我父母亦不会再反对什么的。”
郁姬心底掀起千万重冷笑和讽刺。
她咬了咬唇看向高桢:“将军,妾就是这样的卑贱之人么?”
“那所谓的外祖父当年抛弃了妾身的外祖母和母亲,让我们祖孙三人相继成为突厥人的玩物,如今为了高嫁给将军,妾就要重新认他为祖父?妾的外祖母和母亲在九泉之下如何安心!”
她说,“妾不稀罕做他的孙女,更不敢高攀嫁给将军。”
高桢微微一愣:“那你想要什么?”
“我想要他死!”
郁姬的温婉表情终于在一瞬间彻底变得恐怖而狠厉,
“我想要他死,高将军,你能帮我这个忙么?”
她凄然一笑,将双手移到自己尚且平坦的小腹上,
“就看在这个孩子的份上,你想个法子,帮我杀了他,让他家破人亡,好不好?”
“我给你生一个孩子,你帮我杀一个人,成吗?”
良久之后,高桢忽然冷笑了一声。
“你原来是为了这个才跟我的。”
“这个孩子,也只是你复仇的一个手段,垫脚石,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