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禾还在院里晒太阳，穿着刚换上的湖蓝色的棉袄，整个人沁润在这午后快要消散的阳光里。
“凌飞，你知道吗？青禾喜欢王敏之，可她从未提过。”
凌飞很吃惊，他刚从唐初这真相里回神，又被拽进了一个更震惊骇人的消息里。
“是真的。我们从小一起长大，青禾对王敏之的感情很重。只是青禾太能藏匿自己的心事，哪怕只言片语，都没提过。”
“这些年，我真的心疼她，她只活一个我。”
“可是阿初，你我都知道，王敏之不是良人。而王家，绝不会允许青禾进门。”
“我当然知道，外人给青禾足够的尊重，是因为我从来没把她当丫头看。所以，我绝不会允许王家折辱青禾。尽管我知道，青禾也不会作践自己。”
提起王敏之，他在唐初面前是另一面。温润文雅，又贴心。在外人面前，他阴鸷难测，心思极重。
“凌飞，你知道吗？外人如何评论王敏之，在我这里，他永远值得那一声敏之哥哥。他不仅是对我好，对青禾，自小开始，就有足够的尊重。我想，在他心里，青禾也从来不是丫头，而是妹妹。”
可就是这个妹妹，会害了青禾一辈子。
“怎么突然想到说这个？”凌飞有些不解。
“我看到她就这么坐着，抬头看着天空，我就知道，她在想谁。她在想王敏之，想王敏之往年都会在大年三十下午，来唐家送烟花爆竹，还有他在庙会上买的那些小玩意儿，都是双份的，那里，有单独给青禾的一份。”
王敏之啊，一表人才，家世显赫，又是留洋回来的，尽管现在三十多岁，也是多少世家小姐争抢的对象。
王家是高门大户，在高位，手上有实权，又何止显赫一词能概括的。
“那怎么办呢？给青禾也介绍个队里的小伙子？”
唐初摇摇头，“她不会接受的，她那么执拗，怎么会突然接受这些。”
阳光下的青禾，孤独冰冷。就算在暖光之下，也生出簌簌的冰霜。
“凌飞，答应我。如果我先走一步，你一定要照顾青禾。如果你也走了，安排你顾家的人也好，唐家的人也罢，一定要把青禾照顾好。”
“我答应你。”
唐初在火盆里就捡了两小块碳，放进了暖手的小炉里。掀开帘子走了出去，几步远走到青禾身边。
塞到她手里，“傻不傻，院里这么冷，干坐着。”
“没多冷啊，这阳光不错。”
“忍两天吧，你定是不习惯这里。”
唐初站着，青禾还坐着，手指摩挲着绵绵的兜布。
“小姐，我看你挺适应的，真好。”
唐初也仰起头，闭着眼睛，呼吸着北平城的凛冽寒风。
“或许是有至关重要的人在这里，隔着建筑物，隔着漫长岁月，隔着人海，抬头看着的，也是同一个暖阳，同一弯月亮。”
青禾表示不理解，”小姐，你来到北平，怎么有了文艺女青年的调调。“
唐初被逗笑了，转身回屋去了。
青禾在她身后，“小姐，你可是唐家三小姐，舞枪弄刀的，还是不要文绉绉的了。”
唐初回神吐了吐舌头，没理她。
凌飞在门口站着，看见了听到了，也看到唐初吃瘪的样子。唐初很少这样，被噎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阿初，你应该继续跟青禾掰扯，怎么能这么回来。”
“这是在你家，掰扯什么。还能真动手，像在云城那样，过几招吗？”
唐初话音刚落，乌黑的眼珠溜溜地转着，“诶，提起这个。”
转身看着青禾，“青禾，那晚你说的，早告诉你的话，你可以揍谁来着？”
唐初看着院里周围，这会儿没人在。
\"不如，你跟他过几招？让我也看看，是空军的大队长厉害，还是我的妹妹青禾更胜一筹。“
“凌飞，小时候听父亲说，顾家也是习武的，你应该也不差啊。敢不敢，试试？”
激将法，凌飞了然。唐初这也是在分散青禾的注意力，想让她释放压抑着的情感和相思。
“既有想法， 比试比试，又有何妨。你放心，父亲母亲那里不会计怪， 如今阿初可是红人。”
凌飞走下台阶，挽起毛衣袖子，“青禾来吧？”
青禾也是，手里的暖炉又塞给唐初。
两人就在院子里过起招来，前几手都带着试探，没有出全力。
慢慢地，一招一式，都带着狠厉，掌风更是直扑面门。
男女天生的力量悬殊，可青禾也不傻，她不会傻傻地只比力气。
梁伯小时候教过的，四两拨千斤。用太极的至柔至美来化解对方的力量，不动声色中，把这些推还过去。
凌飞显然还是小看了青禾，未到半程，青禾就扭转了局面。凌飞一路被压制着，最后勉强打了平手。青禾最后还是给他留了些情面，毕竟这是在顾家。
廊下角落里站着的丫鬟和小厮，不敢上前。等二人停下，才敢穿过连廊，把培育精良的盆栽送过来。
“三少爷，三少奶奶，这是老夫人吩咐的，放在卧房里，给屋里增添些生机。
“哦，那放进去吧。”
唐初拿出帕子给凌飞擦了擦汗，“快进屋吧，一会儿再冻着了。青禾也来，不许推辞。”
枝丫上挂着她的新棉袄，顺手摘下来，进了屋。
火盆上温着茶水，唐初一人给倒了杯，“青禾，谢谢你给我面子。要不然我这顾家三少爷，就太丢人了。”
青禾还是没说什么，就在凌飞刚坐下，以为青禾这边就此翻篇作罢的时候，听到一句。
“回金陵后，还是要真真切切的打一场的。恐怕不止我，梁伯也是要动手的。”
凌飞手里的茶盏，差点脱手掉下去。
“梁伯？”
唐初抿着唇偷笑，小脸憋的通红。
“梁伯真要动起手来，凌飞，父亲也是拦不住的。这口气，唐家的人总得出了，才能真正的翻篇。”
云城的唐家，唐华大哥？
“不过你放心，唐华大哥不会动手，他应该会拜托铭安。“
唐初的肩膀继续抖动着，忍不住笑出了声。
在背后，偷偷给青禾竖起来大拇指。
这个大年三十的晚宴，因为唐初和凌飞的到来，更加热闹了。
凌飞的二姐，嫁到了天津，过几日才能回来。
有些遗憾，凌飞回家后的第一个年夜饭，没有二姐。
年夜饭，很丰盛。做了好些凌飞爱吃的，至于唐初，她也欢喜。
也没让丫鬟伺候，餐厅里只有他们这一大家子。青禾被大嫂的陪嫁丫头，叫去一起热闹去了。
一桌子美味珍馐，唐初吃起来真的像是老北平人，没觉得不适，也没觉得重口。
凌飞只顾着跟父兄喝酒，也没注意这些。倒是大嫂一直在照顾着她，开着玩笑。
“阿初妹妹果然是顾家的媳妇儿，娘还担心你吃不惯这些。如今看来，倒是多虑了。”
满脸通红的凌飞这时才偏头看着她，看她吃的大快朵颐，对着她笑了笑。
“大嫂，好吃的，我适应能力很强的。而且，今天也是个高兴的日子。”
大年夜的家宴，又逢阔别十年之久的儿子，安全归来，还带来了儿媳妇。这自然是让人欣喜开心的，佳酿多饮些，才能尽兴。
顾家大哥一儿一女，从下午开始就一直不断地偷偷看着阿初和他们那久未见面的小叔叔。
儿子顾安康，女儿顾盼心。
就在刚才大家落座之前，那个小女孩还给了唐初和青禾一个糖。
他们刚还很小的时候，凌飞就离家出走，他们对这个小叔叔没什么印象。
开饭前，大家在前厅坐着，聊天。
顾安康比较好动，对空中的战机也充满好奇。不停地问着凌飞，飞机爬高和降落的感受。当然还有战时，那些空军出名的几场胜仗。
凌飞答应他，带着他和妹妹一起回金陵小住些日子。带他去基地参观，可以的话，也会带他飞到高空。
盼心就比较简单了，她只是打心里喜欢这个小婶婶。
“小婶婶，云城比金陵漂亮吗？”
唐初想了想，“都是很美的城市，无法做出比较。只能说，看更喜欢哪儿。”
在盼心问下一个问题前，凌飞笑着告诉她。”你婶婶喜欢乡村，这两个城市，她哪个都不喜欢。“
唐初也笑着，“跟孩子说这个干什么。”
“盼心，等你再大些，想去哪里就可以去哪里。”
是呀，外面的世界很大，不全是北平这四方的院子。会是金陵城的洋房小楼，会是云城灰白的建筑，也会是婺源那灿灿的金黄。
外面更大的世界，除了这几百万平方公里，还有大洋彼岸的那些国家。
当然，这些盼心肯定是知道的。唐初想起自己如她这般大的时候，正是自由惬意的好日子。
可是，这已经是十几年前的事了。
一家子吃饭，总有聊不完的话题。不知怎的提起往事，聊起凌飞在小院养病那段日子。
那是他们最开心的日子了，罕见的云城没有遭遇空袭。
“阿初，你父亲真的就一直没有告诉你，凌飞就是顾平京？”
唐初摇摇头，”父亲他，在凌飞第一次登门时，那时我母亲还在。午饭后，他们在书房聊了许久。那个时候，他俩应该就已经商量好，要一直瞒着我。“
“我与你父亲是生死之交，所以我最能理解他的想法。乱世之中，你们又重新聚在一起。结果已经注定，所以这个中缘由，也就无需再提。他是不想给你们本就不多的相处，增加负累。”
凌飞喝了不少，这几年职责所在，饮酒的次数屈指可数。他这时喝的微醺，眼底都蕴着红色。
”我与阿初，本来想等到战事停止后再做打算。只是那晚，一时情起，实难自抑。“
唐初捂着他的嘴巴，脸羞得通红。凌飞话虽说了一半，在场的过来人都已明白怎么回事。
“他喝多了，说胡话呢。”
凌飞回握住她的手，开始喋喋不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