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喝多，酒量好着呢。阿初她在云城整夜失眠，小院的躺椅上，一坐就是半夜。那晚的陈年烈酒， 让我终于知道自己给她的烦恼，还有她对我的担忧。聚少离多，好不容易的见面也是匆匆一瞥。她的身边，对她好的人那么多，却偏偏苦等我一个，就凭着那些冷冰冰的信。看不见人，摸着没有任何温度的信。等了好多年，我凌飞，怎么可负她。”
唐初的手被他紧紧握着，此刻她只能垂着头，实在不敢直视此刻周围的长辈兄嫂。
爱开玩笑的大嫂也流下了眼泪，看着她的眼神里多了些佩服和不忍。
“唐家在云城，可以说呼风唤雨。可她偏偏为了一个我，拒绝了所有的世家子弟，名门望族。生生地把自己熬成了大姑娘，我呢？当时的我有什么呢？一旦升空，生死未卜。她无名无分，就算我阵亡了，她连抚恤金都没有。”
唐初要制止他继续说下去，双手被凌飞紧紧箍着，挣脱不开。
“阿初，让他说吧。这话，除了在家里，在外面，他一个字都不会提。”
凌飞偏头看着她，对着她笑了笑。
“父亲，抗战初期那几年，空军以绝对的牺牲换来的制空权。几乎每天都在送别战友，运气好的，还能收个全尸，运气不好的，就是一片焦土。”
“父亲，我想放弃的时候，是阿初一直在鼓励我。后来，空军消亡殆尽，实力不存。只能东躲西藏，也是阿初鼓励我。她从来没有拖我的后腿，从来没有。
她母亲去世，她在轰炸中自己被炸伤，她大哥一家在山城遇难，这些事，她在信中从未提过。
为的，就是让我安心。
她唯一一次占用国家资源，就是拜托她大哥给我送了一张照片，她的照片，仅此而已。
在国家大义面前，她值得人称呼她一声唐三小姐。
我做了什么？带她去吃了碗米线，让她紧急赶到山城照顾我月余，出院后，又在云城的小院里，麻烦了她近两个月。”
“凌飞，今天是个开心的日子，你说这些做什么。”
“要说的，在自家人面前，要说的。这是你的丰功伟绩，应该满门列祖列宗，清心聆听的。
凌飞为什么要在今日说这些呢？
他为什么一直迟迟不敢提起北平呢？
或许就是因为，在这段感情里，唐初付出的比他多太多。所以他在害怕，害怕会因为当年那封退婚的书信，让她对自己产生怀疑。
越在乎越害怕失去，在唐初这里，他向来不敢冒险，更不敢拿这个去赌。
“父亲，母亲。凌飞真的喝多了。这几年他很少饮酒，必要的场合也是点到为止，从不贪杯。今日他，或许是太高兴了。”
“这些年，真的苦了你们了。”
唐初摇摇头，“云城还好，免遭祸乱，还算太平。只是凌飞他们，航校那批队友，除了在国外的李盛源，也就剩下一个张远了。“
云城航校的那个下午，飞机扬起的尘土，终究给这几年动荡的岁月，蒙上了一层浅黄的回忆。
凌飞很想念他们，很想很想。
唐初也是，云城初遇的那碗米线，竟是唐初请他们吃的唯一一餐。
当然，这也是战争带来的后果，每个人都要承担。
这年夜饭的后半程，因为凌飞像表白又像是控诉的喋喋不休，没有方才那般欢乐。
顾母默默流泪，顾父神色沉闷。除了那两个小的，大家的表情几乎都是一样的。
唐初清瘦至此，能想到那几年受了多少苦。
可是，这更像是对侵略者的控诉。团圆后的顾家人，在这场沉默的年夜饭里，无声地控诉着这场战争带来的后果。
他们尚且还能团圆，那些因战争殒命的人呢，是战士，是平民，是妻儿，是父兄。
也都是只是普通人，是血肉之躯。
胜利后的第二个大年夜，经过这一年的修整，百姓的日子刚刚好些，可是，会持续多久呢？
在座的人，何尝不明白。
今晚凌飞的控诉里，还有对未来的担忧。和变换敌对那方的忐忑和纠结，他都明白的。
被歌颂为战斗英雄的疏阔男儿，于长空搏杀的血肉战士，也只有在家人面前，才敢露出这脆弱的一面。
他们都没得选择，至少目前是。
唐初为了信仰，只能流着血泪向前。凌飞为了不辜负唐初心中的盛世和平，只能，只能怎么办呢？
退伍吗？哪有那般自由。
它为之奋斗不止十年的飞行事业，他奔赴国外，忍着嘲讽和看不起学会的飞行战术。
这是相悖的，也是无解的。
凌飞心里显然已经有了想法，他和唐初，已在不同阵营。
唐初做的种种，执意从云城回来金陵，又刻意要去的保密局。这些信息，当然还有，她和白霜小声的商讨和嘀咕。唐绍元对她的纵容和默许，更是为了支持她不给她添麻烦，忍受着千里之遥的别离。
阿初啊阿初，我该如何做呢？我们，该如何呢？
他这些，也只是心底的小声呐喊的声音。像是有左右两个小人，在争辩。
没有结果。
今晚他说的这些，也给了自己一颗强有力的定心丸。
她的阿初，还在。
他的阿初，还在他身边，没有离开。
而他，也还没有做出让她伤心失望的事。
在这絮絮叨叨地控诉里，凌飞被架着回了房间。院外冰冷如霜贴，屋内温暖如春城。
帮他褪去外套和长裤，脱掉鞋袜。火盆上温着的水，倒在盆里，给他细细擦着。
“凌飞，你何必呢。那些事，过去那么久了。”
原本定下全家一起守岁，她和凌飞也没参加。青禾走近，提着一壶热水。
“泡泡脚吧，这天真冷，担心你身体受不住。泡泡脚，睡觉也舒服些。”
唐初点点头，离开了睡着的凌飞身边。
在客厅的火盆旁边，青禾加好了上好的银碳。帮她蓄着热水。
“小姐，怎么了，先生喝成这样？你们当年婚礼，他都没喝的醉成这样子。”
“见到爸妈，再大的孩子也想撒娇吧。我想，凌飞这几年的委屈和烦闷，在今晚，这顿家宴的年夜饭上，全部疏散开了。”
“搞不懂，好好的日子，回忆从前做什么。”
青禾给她加好热水，坐在一旁的小凳子上。
“小姐，你开心吗？见到顾家人，开心吗？”
唐初原本垂着的头抬起来，往里侧看了一眼睡着的人。
“开心啊，也替凌飞开心。谁会不想念家人呢，就像我，现在还总能梦见妈妈和大哥他们在一起。”
唐初叹了一口气，看着青禾。
“可是青禾，今晚凌飞的话里，也在透露，他已经猜到了我们的事。”
青禾很是淡定的眼神里，终于起了波澜。
往前凑了凑，”要争取他吗？“
唐初摇摇头，“很难。他受国家大恩，恐怕很难很难。原先是我纠结，现在换成了他。青禾，这就是命运抛出的难题吧。”
“那小姐，你能猜到，还会有几年动乱吗？”
等青禾再次给她加热水的动作停止后，唐初小脚往旁边挪了挪，“你也泡泡吧，刚来这里，也冻坏了。”
青禾迟疑了一秒钟，随后也就照做了。
“我猜，今年夏天会开始，大概需要三年时间吧，不会太久。”
“三年？”
“嗯，我猜的。”
“小姐，我信你。”
“那小姐，等一切有了结局，你真的去婺源吗？”
唐初向后撑在圆桌上，看了一眼烧的红火的炭。
“嗯，会去的。可是我想，父亲会强留我在云城。而且，不容商量。青禾，以后的日子，在哪儿都一样吧。只要你们都在，凌飞在，你在，云城的家人在。”
“小姐去哪儿，我去哪儿。”
“青禾，如果我不是你家小姐呢？”
青禾加热水的动作顿在半空，“那你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