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群头颅窄小、身披兽皮、戴着夸张耳环的远方来客,分明是匈奴。
国王陛下是为了欢迎这群与他打了七年才停战的并不友善的新盟友们,很显然,他在这个节骨眼上这样做,是为了拉拢他们一起对付罗马人。
与这群凶蛮的游牧民族恶战的经历还历历在目,使我对他们充满了厌恨,我更认出,来宾中站在那高大的单于身后的其中一位,就曾与我交过手。他叫提拉,险些要了我的命,但经过一番生死搏杀,最后仍成了我的手下败将。他的独臂就是我的杰作,而我背上也留下了一道骇人箭伤。
但这不是恨意的来源。在那次作战中,我们假意受困在匈奴部落,提拉为了试探我,曾当着我的面处死了一位为幽灵军团传信的密使,活活扒下了他的皮,做成箭囊。尽管我亲手砍了他的手,但仍不能解恨。
眼下看来,我却再也没有机会为那个忠诚的密使报仇了。
提拉认出我时,非但没露出怨意,反而用剩下的左手握拳击胸,朝我端起了酒杯,我便只好礼貌的回敬,灌下去的酒却全是燃烧的怒火。
众人围坐在平日举行祭典的圆坛周围,奇人异士们轮番上来献艺,表演精彩非凡,波斯神灵附体与利刃穿腹的古老秘术令匈奴人咂舌称赞。
我努力在这场合中表现出王子的气度,却远不及伊什卡德的高谈阔论一半自如。我不怎么通晓突厥语,也能感知这场宴会的气氛还算融洽。匈奴人对富饶的罗马早有觊觎之心,但又忌惮对方强大的海上军力,想趁这次两大国交战分一杯羹。他们在海上战力稍弱,陆上却是残忍凶暴的狼群。国王陛下对他们的加盟十分喜悦,在宴会达到□□时,兴致高昂的命我上台与匈奴武士比试武艺。
匈奴人的呐喊激得我血液沸腾,我没有推辞,接过伊什卡德扔给我的弯刀一跃而上。落地时,我脚腕上的银铃发出一串细碎的响声。
我忽地有些恍惚,一瞬间错觉自己回到当初,要在那罗马王廷之上,跳一场哗众取宠的舞,但这一次,那个最令我窘迫的人却不在了。
“王子殿下,你害怕了吗?”对手生涩的巴列维语将我拉回现实。
和我交手的就是提拉。他掂了掂手里骨质的战斧,挑衅的咧嘴大笑。这是个极为健壮的家伙,皮肤黝黑,活像一头大鬃狗。即使失去了一臂,他的动作仍然相当迅猛,不待我做出回应,就直接猛扑上来。
我不甘落后的挥刀相向,直取他丑陋而粗壮的脖子。
弯刀与斧锋相击,摩擦出刺耳的噪音,火花四溅。我险些站立不稳,滑倒在地。我的弯刀抵上他的咽喉时,斧头亦堪堪落在我的头侧,距我的耳朵仅有一指之隔。我们的动作里都掩藏着致命的杀机,却都不能越雷池一步。
我的身手不如以前了。假使不是碍于场合,恐怕下场会极其凄惨。
我们打的是平手,但国王却宣布我是败者。虽清楚这不过是外交手段,我仍怒不可遏的想离席而去,因为这让我觉得自己成了笑剧的丑角。但这终归不是在罗马,我须得为波斯着想,表现得大度,像个真正的王子。
击败波斯王子令匈奴人很满意,我的表现似乎也让国王陛下感到欣慰,宴后,他命我留了下来。
我们一前一后的步入猎场,射杀了一只麋鹿后,他勒住缰绳下了马,与我并肩而行。
“我知道你感到不甘,阿硫因。”他说。国王的语气风轻云淡,像与我是朋友一般,但却依然使我拘谨。
我放慢脚步落在他身后,咬了咬牙,坦然承认:“是的,陛下。”我顿了一顿,“但我知道您的用意。”
“这很好。我本有些担心,现在看来是多虑了。”国王若有所思的注视着我,阴影间,那对幽黑的眼眸使我想起了霍兹米尔,但他更深沉冷峻些,有种平息怒火的神奇的力量。我的血液流速渐趋平缓,身体放松下来。
他伸手捡去我头上的一片落叶,这有些亲昵的动作吓了我一跳,“你越来越出色了,我的儿子。但要成为一名合格的王位继承人,你得需要经过更多的考验。”
“王位继承人?”
“当然,你还不明白成为王子意味着什么吗?”
我忽然紧张起来:“您还年轻,何必现在就考虑这个?我上战场杀敌还行,对政事却毫无涉猎,绝不是合适的王位继承人。”
“你是我唯一的子嗣,阿硫因。我与你的母亲都对你寄予厚望。”
我的心跳一停,忽而想起母亲的期盼,哑口无言。
成为王储,继承王位,我一点儿也不希望这可能的一天到来。我不愿肩负一国重任,不愿因此失去自由,就连变成王子,也是赶鸭子上架一般。我无法推脱这份突然降临的责任,无法拒绝渴求多年的父爱,硬着头皮穿上这一身沉重的华袍。我突然又萌生了逃走的念头,但这是一个可耻的懦夫的行为。
国家的命运从不容个人来做选择。
“你也清楚,罗马很快就要对波斯开战了。他们联合了亚美尼亚的新继位者阿萨息斯王,兵力不可小觑,我们必须先发制人。”
国王骑上马,忽然加快了速度,纵马飞驰出去。我脚夹马腹,紧随他身后,寒风穿林而来,我不自禁地想起弗拉维兹带我进入罗马的那一夜,目光越过不远处的悬崖,顺着泰西封的浩瀚星火,望向遥不见廓的对岸。他还记得我吗——但不论答案与否,他都是一个极难对付的对手,不知他日在战场上相遇,会是怎样的情形。这样想着,我既感到悲伤,竟又隐约生出一丝期待。
“请国王明示。”我在崖边勒住缰绳,跳下马,走到他跟前。
“亚美尼亚的军队将与罗马兵分三路,不日阿萨息斯会先抵达阿纳提亚贝纳城,入侵底格里斯河口的关隘,我要你率兵去阻止他。”
国王俯视着我,他拔出佩剑,将剑尖搁在我头顶。他的衣袍猎猎飞扬,声音在风中透出一股肃杀的意味,像一簇火星猝然点燃我的血液。我热爱驰骋沙场,天生就是一头野兽。给我一把剑一匹马,我便甘愿酣战至死。
何况是与我爱的人交锋,这是怎样的一件幸事。
初春之时,冰融雪化。
战书从对岸纷至沓来,罗马的上千条战船集结成一只巨大的舰队,宛如一头远古巨兽跨河而来,挟开天辟地之姿,声势浩大,令沿岸大大小小的城国无不闻之骇然,或关闭港口举国设防,或主动敞开大门任其占掠。
自希波战争以后,历史上未曾再有记载有如此威武庞大的舰队渡过幼发拉底河,“叛教帝王”弗拉维兹的名讳像燎原之火袭遍整个美索不达米亚,人们或赞颂、或痛斥、或恐惧的议论有关他的传闻。
人们说他冷血无情,比薛西斯更盛,但他的军事才能堪比凯撒,也许将成为第二个亚历山大。
交战的期限愈发紧迫,我在这段日子里苦练武艺,学习战术,为使自己更加出色。假如真到了与弗拉维兹交手的那一天,我希望他见到的不是过去那个孱弱的孩子或是身不由己的俘虏,而是一位他无法轻视的战将。
尽管,他也许对过去的我毫无印象,但这是我固执的愿望。
只是无论我如何努力,战斗时都无法恢复到原来的敏锐,我无法冥想,一闭上眼睛试图进入无人之境,浮现的都是和他在一起的记忆。
我已经不是过去如僧侣般清修的处子,我和所爱之人结合过,甚至像个女人一样为他怀有过子嗣,光明神当然不会饶恕这样违悖人伦的爱-欲之罪,但我无法忘却,也无法自控。
交战的日子一天一天的逼近,我的思念如河岸边的蒿草疯狂滋长。
夜里我常在镜前端详肚子上逐渐淡去的标记,然后忍不住自渎,想象他会在镜子背后窥看着我,在压抑中一次又一次的释放。
离开罗马已有整整一个冬天,我比以前长得更高了,有了成年男子的骨骼轮廓,却更加瘦削,更加苍白,像王宫门前那株白杨。伊什卡德说我病了。
我的确病了,病得如曾经的弗拉维兹一样,久思成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