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成子进入不周山下,前后不过二十多天,在外面却已是十五年。
那是一片时空错乱之地。
桑天子留在天离火神鞭里的神念很深,藏在火焰里。想要把那神念驱除,必须用非常高明的火系道法,或者放弃天离火神鞭里的大日金焰,只保留原本的都天神火。
当寄托了神念的法宝,被人炼化,法宝原来的主人会出现严重不适,轻则气息混乱,重则神魂、五脏皆受损,吐几口血。
现在的情况却很特别:
桑天子忽然感知不到天离火神鞭,但是,天离火神鞭并没有被人炼化。
桑天子说:“师姐,对方出手了,他们把天离火神鞭,送进了不周山下方。如今,我已感知不到天离火神鞭的位置,想必是下了封印。”
无当圣母闻言,说:“他们真会选地方。不周山下时空错乱,在那里下封印,连他们自己都要面临最大的风险。你若想进去解开他们的封印,还要安全退出,只怕很难。况且,他们还有可能半路伏击你。此地去不得。”
桑天子说:“那就先寄存着,等我证道了,再把它取出来。不是我说,他们绕来绕去忒麻烦,而我只要不动手,他们就无可奈何。法宝虽好,可我不是非得拼命。”
“他们可能以己度人,以为你很贪婪。”
“所以前提出了问题,后面的错误就越来越大。”桑天子随口一说,“之前我没有什么举动,他们对我的试探,应该没什么结果。他们的动作也不多,如今又做出如此举动,我也有点担心,我对他们不了解。”继而他又迅速转念,“但这种情况下,我依然坚信,没有看清楚之前,多做不如少做。毕竟对我来说,我不缺法宝,更不缺火属性的法宝,既然如此,我没必要冒险。”
无当圣母说:“什么都不做,却又什么都做了。这很适合我。”
桑天子说:“师姐太谦虚了,我这都是跟师姐学的。”
“你这样说,你自己信么?”
“我就是因为信,才说的。”桑天子嬉皮笑脸,说,“等等可能还有些消息传出来,阐教的那些人,应该不知道我知道天离火神鞭的位置。如果他们有什么打算,应该会想办法通知我。如果我是他们,我不会做得太明显。”
“放心,你安心闭关,我会让云霄帮忙打听。”
事情走到今天,谁也不知道谁。桑天子不知道广成子出了天大的问题。广成子至今不知道,他苦心算计的对手,其实对他一无所知。从不周山下回来,广成子把玉净瓶还回去,使唤他的恶尸来护佑自己。
被削了三花更糟糕的本体,和恶尸面面相觑,恼羞成怒。
他们提起诛仙剑,广成子的恶尸说:“此仇不报非君子。你且回去修养,待贫道前去斩他。就算他有天道之力,贫道也能让他受戮。”
他已经不理智了,以至于忽略了,桑天子并不是一个人待着。
当他闯到天庭,闯进三霄宫,首先来迎他的是云霄娘娘,堵他后路的是琼霄、碧霄和赵公明,无当圣母在旁边策应。
桑天子嬉皮笑脸地问:“原来是阐教师兄来了,我说怎么那么大煞气。”
广成子到底还有点理智,说:“桑天子,你可愿与贫道公平一战?”
桑天子说:“我觉得很公平啊。我们一群打你一个,或者你一个打我们一群,怎么讲都很公平。你也觉得很公平吧,不然你也不会来……”
赵公明哈哈大笑,说:“广成子,你怎么只来了个三尸身,是不是看不起我等?”
云霄很不喜欢群殴,但是,对手是广成子除外。她说:“诛仙剑乃天下第一法宝,布置成阵,非四圣不可破。今日你执此剑,我等自认没有圣人之力,但愿意试一试。琼霄、碧霄,布下九曲黄河阵,让他再尝一次厉害。”
琼霄和碧霄虽然不知广成子为何出此昏招,但大好机会当前,她们都不想错过,齐应道:“是。”而后抛出混元金斗。
布置阵法,转瞬间风雷遍布,将广成子困在其中,如同把一头猪按在案板上。
眼看她们要出手将那恶尸改天换地,返本归元成法宝,一道玄光飞来。
来者是白鹤童子,手执戊己杏黄旗,远远喊道:“阵下留人。”
白鹤童子是元始天尊的童子,手执元始天尊的法宝,所代表的,可不是他自己。
桑天子问话,“你是何意?”
白鹤童子说:“奉玉虚宫法旨,请广成子师兄回去反省。”
“他反省什么?”桑天子阴阳怪气地说:“他伙同妖魔抢了我的法宝,封印在无人可以抵达的地方,如今又要一个人单挑我们全部,而我们,只能奋力反抗。他有什么好反省的,他应该回去庆祝,又打了一场胜仗。”
白鹤童子面露困难,说:“玉虚宫法旨,还请截教的道友莫要违背。”
能在莫要违背之前,加一个请字,对背靠元始天尊的阐教来说,似乎已经很难得。
桑天子说:“这旨意又不是给我们的,我们遵守什么,又违背什么?就算广成子回不去了,那也是他违背了法旨,不是我们。你说呢?”
白鹤童子高举戊己杏黄旗,质问道:“桑天子,你要怎样?”
桑天子说:“那要问你。你拿着那旗子,不是为了跟我们讲理的吧?”
白鹤童子在话语中吃了亏,瞥了一眼旗子,抓紧了不敢收起。
广成子不是广成子,而是广成子的恶尸。广成子的自负,他都有,广成子的聪慧,他又缺了点。他忍不住,先一语回道:“讲理如何,不讲理又如何?”
桑天子微微笑,等了片刻,然后问白鹤童子:“这位小兄弟,广成子刚才问的这个问题,是不是尊了法旨?”
白鹤童子察觉话中的陷阱:
如果他回答是尊了法旨,那元始天尊就是这么教他们的?
若是没尊法旨,那广成子这算什么?
白鹤童子说:“与你无关。”
桑天子说:“阐教就是阐教。阐教对众生发号施令,却与众生无关。一个世界的兴盛与毁灭,在阐教一念之间,却与那个世界无关。阐教游牧天地,是不是在阐教弟子的眼中,天地间的众生,生下来就是为了死的?死之前,还要臣服于阐教,感恩戴德。”
大帽子往人头上易改,狂开地图炮。他把一句话牵强附会地解析,像星象一样,添加别的意思。不过放在阐教头上,却并不突兀。
截教弟子,尤其封神大劫中陨落的截教弟子,听到这话,都感同身受。
他们看向白鹤童子和广成子。
神识的聚焦,炙热滚烫。
白鹤童子气息浮躁,仍用理智压制,斥道:“桑天子,你够了。明明是你设局,让广成子师兄误入险地,肉身消亡,只能用功德重铸,还不够吗?”
桑天子听不懂,且很惊愕,但没有表现出来。他说:“众所周知,我一直在闭关,你想指责我,不妨找一个好一点的理由。”
“截教弟子,敢做不敢当吗?”
“阐教弟子,就只会诬陷人。就算你们出了事,那也是你们自己的报应。”
总而言之,跟他没一点关系。
“哼,真是无礼。”白鹤童子咬牙切齿,“我现在要执行玉虚宫法旨,请广成子师兄回去反省。希望尔等不要违背,否则后果自负。”
看来只能这样收场。
桑天子疑惑重重,只能搁置。
知道不能留下他们,但也不想就这么放弃。他法力弥漫,制造出三十万里的幻境,幻境分为两排,数百万个种族,像士兵一样守卫着中间的一条路。
他说:“我送送你们。”
白鹤童子如何判断那幻境里哪是真的,哪是假的?若是用法力判定,他怕桑天子借机反击,若不作判定,一路上提防着,那还怎么走。
看着那条虚幻的路,他就像看深渊一样,只想敬而远之。
他说:“不必了。”
而后他取出一面牌子,打开空间门。
广成子先走,他随后跟上,就在一只脚踏进去,也未放下提防。
阐截二教,怎么到了这个地步?
阐教,又怎么落到这个下场?
桑天子对白鹤童子的态度不意外,不惊奇,不在意,等他们离开,他一改之前的一本正经,说:“此事必有蹊跷,你们稍等,我出去打听打听怎么回事。”
无当圣母说:“打听消息,让小辈们去就行了,哪用你亲自来做。”
桑天子说:“此事或涉及隐秘。”
无当圣母劝阻说:“你若真觉得涉及隐秘,你就该不去了,反倒是已经相信,想出去看看热闹,所以你才想出去。可我担心,你若真把广成子害成这样,你一旦出去,必有人找上门来,你修行时日尚短,未必抵挡得住。”
广成子已经急得拎着剑奔赴天庭,若在别处设伏,绝不奇怪。
三霄也明白此理,碧霄说:“让小妹出去走一遭。”
桑天子只好说:“那好吧。”
说的是碧霄打听消息,实际上天上地下的人们都在打听消息。截教弟子关心此事,天庭里的天兵天将也关心此事,无需指派,自发地去了。
不多久,消息从四面八方汇聚到碧霄手里,也汇聚到三霄宫。
碧霄回来,一对照,笑说:“有结果了,广成子确实如传言一般,在不周山底遭了劫,广成子的真身,已经被一团功德取代,有大罗金仙的法力。我用法宝在不周山下探了探,和别人佐证,可以确定,广成子的番天印也遗失在不周山底。你的天离火神鞭和番天印,都被一股力量封印,现在没人敢靠近。广成子现在比落水狗还惨。”
满座皆笑,有大快人心之感。
无当圣母说:“师弟,这一次你算错了,你认为广成子是个聪明的豪杰,可他的表现,再次证明了他不是。你把他当成最高明的对手,跟他对弈千年,如今他被你试探的招数骗入死局,真让我大开眼界。”
众人又笑,纷纷称道,“是极,是极,师姐此言是极。”
桑天子按住大家的夸赞,说:“你们都不要乱说,这事儿跟我没关系,我什么都没干,什么都没说,在此之前什么都不知道。”
云霄笑说:“只怕他们不信哩。”
桑天子说:“那就没办法了。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既没办法一个个解释,也不能堵着人家的嘴,只有委屈了自己。但事实会证明,我本善良……”
哈哈哈,众人这下更要狂笑了,笑得前仰后合,笑得风起云涌!
桑天子继续说:“诸位听我一言,我的法宝天离火神鞭,被贼人抢去,辗转落到不周山底。不久我就会去不周山底,把它取回来。还请诸位替我传个话,告诉诸位道友,法宝有主,不要擅动。不周山底实在凶险,就算为了自己的性命,也不要前去。”
不久是多久,可能是瞬息,也可能是一万年,十万年,一百万年,一千万年,甚至无穷。只要他想,无论多长时间,都可以说成不久。如果对不久二字有先入为主的解释,那是听者自己的问题,不是他的问题。
他说法宝有主,又说不周山下凶险,相信不同人听了会有不同想法。
善者闻言,有主之物虽好,不会碰,凶险之地,不会去;恶者闻言,只会听到不周山底有法宝,暂时无人去取。
桑天子相信,一定有人去寻宝。
到时候若死在那里,就不要怨天尤人,不要怪他没有提醒。
若取了法宝出来,也别怪他将来再收回去——毕竟他都说了,法宝有主。
这是他的善意,也是他的恶意。
善恶交织,即是他面目——
斩去了自我尸之后,他的善恶二念已比常人更易显化。在通天道场,他听通天教主讲道千年,重点就在斩三尸和证道上,如今又修炼悟道千年,善恶二尸已有显化之象。当初佛劫时得到的功德,他一直没用,若用了,想必能斩去一尸。
在广成子这件事之前,桑天子并不犹豫:他不打算用功德来修行。
但广成子把真身和法宝都丢在了不周山底,这把桑天子惊住了——广成子的死,真的是源于他的算计,是也不是。
表面上看,是他算计。
但实际上,“很可能是因为争夺证道机缘,因而产生的因果。”
证道凶险。无天死了,广成子又这个样子,让桑天子怎能不多想?
喧哗散尽,桑天子依旧是闭关的样子。
他盘算,犹豫,欲言又止。
他暗想,“已经到了用功德抢时间的时候了吧?已经到了斩三尸,抢占机缘,为证道扫除障碍的时候了吧?已经到了生死边缘了吧?”
但他又想,“又或者,是我的恶念作祟。他越来越跳脱了。”
若是正常修炼,他想,“若没有辅助,再来十个一千年,也未必能行。”
斩尸之难,时间差距如此大。
用功德来辅助,非常划算。
桑天子权衡着想:“只怕一旦取巧,将来证道就会更难。可是很明显,我已被卷入一场制衡魔道的棋局中,如师父所言,证道对我来说,已经不是修为高低的问题,而是我是否能够制衡魔道,让魔道不再是杀道。”
取巧,伤害的是将来的修为,是损害;但是决定证道的,不是修为。
既然如此,抢时间就更重要。
他的理智催促他,该斩尸了。
天庭半日,地仙界的半年。
桑天子静悄悄地做了决定,而后炼化功德,以斩恶尸。
那是一个痛苦的过程。
就好像被千刀万剐一般,好像被剥皮抽筋一般,他用功德撕扯着身上的恶念,再用功德抚平伤口。恶念继续滋生,他不停地撕,不停地扯,汇聚成一团,打入黑莲之中。他的恶念,在黑莲之中修行,修行时利用黑莲的力量,压制本体的善,将本体的恶尽数释放,被扯进黑莲之中——
那是个极危险的过程。
一不小心,他就会像无天那样,让恶念主宰他的一切。
幸好,他有三个应对之法:
其一,他的恶念有方向。
他加深着恶念对魔道的欲望,用变得强大,占据魔道和证道,来引导魔道。
如此一来,他的恶念跟他本身的方向一致,不会有太大的内耗。
其二,他有海量的功德。
功德可以抚平他的一切伤痕。
其三,他有通天教的妙法。
斩三尸后,如何掌控三尸身,圣人早就有了对策。作为圣人弟子,他坐享其成,修那法门,可避免受三尸身作乱的威胁。
不过,这三个法门都不是万能的,最终还得看人的修为。
就在桑天子修炼之际,阐教弟子被广成子邀请,聚于九仙山桃源洞。
百万里桃山,无尽仙灵之气氤氲不散,真是好仙山。
广成子已经失去这次机缘,不能证道,他不想让这次机缘被别人取去,于是请来同门师兄弟,为他们讲述此次机缘。
广成子说:“此次机缘,乃证道之机。若是错过了,若是被截教弟子得到了,以后会怎么样,就不用贫道多嘴了吧?争此机缘,不止是为了自己,也是为了阐教,为了我们所有师兄弟的尊严。阐教之名,比我等性命更重。”
赤精子说:“师兄不必再说争不争,只需说怎么争。证道机缘,我等岂能放弃?”
太乙真人说:“截教的蚂蚱,蹦跶得太高了,封神大劫的教训,他们还没吸取?请师兄尽管吩咐,为尊严,为阐教,我等在所不辞。”
余者纷纷附和,唯独南极仙翁和云中子不言语,不知有何想法。
广成子不管他俩,说:“好,既然众志成城,贫道便讲此机缘,给大家参考。”
他将大家知道的前因后果讲出——这些别人都知道,可未必有他那样的感同身受。听他讲述的血泪史,众人汲取着养分。
他用这血泪史,唤起大家同仇敌忾之心。
再说那西方,佛界。
孙悟空几次想逃,被他师父捉回。
又老实了几年,还想逃。
他师父说:“你本性如此,让你一直在此修行,倒是委屈了你。也罢,阐截二教的争斗已有生死揭晓,你便去不周山下走一趟。那里有两件法宝,为祸世间,我佛慈悲,有渡化他们来西方的缘分。你便代为师前去,走这一遭。”
只要能出去,孙悟空便很高兴,说:“是,师父,办完了事弟子就回来。”
若真想回来,他不必说出来。
圣人岂不知他的想法,但不在意。
等事情办成了,孙悟空一定会回来——不主动回来,就被动回来,没区别。
因缘际会,孙悟空出了佛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