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微熹,树影重重,窗外的桃花飘了几瓣至屋中,洒落在锦被上。
顾频频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躺在青曦的榻上,身边的人早已不知去向,她翻身下床,唤来神使洗漱一番,便去前厅找青曦。
还未到门口,便听到里面青曦道:“你们果真大胆!趁我身体抱恙,竟斩杀我两名神只!”
帝王之怒向来无形于色,却在言语未尽处便尽显端倪。幽髯、商歌、涟漪齐齐跪倒,幽髯虽然明知自己办了错事,却只是假意知错,道:“当时情况紧急,若非如此,这二人便是日后也少不了找顾小姐的错处。杀人之心昭然若揭,我们只能……先下手为强啊!”
青曦默不作声,只道幽髯三年俸禄,不许人族祭拜,撤神位,让他在家修养两个月。
幽髯欣然接受,躬身退出殿外。
只剩下商歌和涟漪两个时,青曦颜色稍缓,道:“你们倒是也胆子不小,竟敢偷了我的弑神锥,你们说说吧,该罚你俩怎样?”
涟漪:“全凭神君发落。”
青曦道:“我倒是不想罚你们,只是神殿上的人不许,这样吧,既然涟漪一心向着顾家小姐,从今往后,剔除神籍,指派你做个丫头,跟着顾频频,生死相随。”
涟漪拜谢,表情淡漠,看不出悲喜。偷窃弑神锥,本是死罪,但神君念及多年主仆之情,从轻发落,她心里知道是帮了神君,便已是无怨无悔了。
望向商歌,青曦淡然道:“你这傻子,既然明知卢章多行不义,就不该那么明显地激怒他,狗急跳墙,他想死,也会拉一个垫背。此次上神阁之乱与你也脱不了干系,也除你神籍,但你仍留在我身边,你神骨也留着吧,改日去上神阁重新考一个神位去。”
商歌落泪拜谢。
顾频频心下释然,上前一步,敲了敲门,身后的神使高声通报,为她展开大门。
商歌和涟漪二人立在青曦两侧,光亮之中,敞开的大门,款款走进一人,聘聘婷婷,却毫无矫揉粉饰之姿,举手投足间,宛如山间松,水中莲,石后竹,虽身为女子,却有着任何人都无法忽视的镇定自若。
带着一丝忐忑,一丝激动,但更多的是欣喜。青曦静静地看着她向自己走来。他表面上镇定自若,但双手手心却微微渗汗,他内心不知是该喜悦,还是该不安,一种无措的心情弥漫开来。
顾频频走上前来,商歌和涟漪二人拜别,站在门外,替屋内的两人关上了门。
商歌微微叹息,但口中不乏轻快惬意之情:“涟漪,从今往后你我二人便要各事其主了,与你相处百年,一时间我还真有些不舍呢!”
涟漪冷着脸,轻笑道:“你莫不是怕再遇上什么危险,你招架不住一命呜呼吧!”
见被说中了心思,商歌一脸不悦:“喂,你倒是神力盖世,还不是让君上命悬一线?!算了算了,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呀!说不定,这顾家小姐又和神君好上了,你我还能天天相见呢!”
一对蜻蜓飞过,互相扇着翅膀亲昵嬉戏。神域很少看到蜻蜓,更何况是锄灵殿外。望着那对蜻蜓,涟漪没有说话,她此刻终于明白,哪怕身边吵吵闹闹,一个人内心的孤独,竟然可以盖过一切声音!这巨大的落寞降落,她的世界,归于尘埃。
青曦看着顾频频缓缓走上前来,只是微微笑道:“好久不见。”
顾频频点头也笑道:“好久不见。”
两人虽只是一月未见,但这中间发生的事情已经太多太多,都有许多话想要说,一时间却想不到该从何开口。
青曦低着头,经过了这一个月,他的性情变了不少,他不再像从前那般张狂,很多时候,他也学着站在对方的角度考虑事情。他沉默良久,道:“你的身子,好些了吧?神骨,修复了吧?”
顾频频笑着:“多亏了幽髯神只,我不仅神骨修复,神力也大有增进。”
他望向她脸上的伤,却是满脸担忧。顾频频抚上自己的脸,一时间竟也有些局促。
“一点小伤而已,只可惜毁了皮相。”说着,她念动心咒,化白纱遮着面庞,别过头去,“让你见笑了。”
青曦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沉闷在一边,只憋出了一句:“这些日子来,你受苦了。我听他们说了你的壮举,你很勇敢,与我最初见到的你,已经判若两人。”
顾频频淡然一笑:“不过是将死之人的反击,借了你不少的力。不过有一言我不得不说,但我妄言,还请神君先恕罪。”
“你请说。”青曦正色道。他内心一丝酸楚。
“神君勤政为民,可惜吏治不足,上下沆瀣,为官者皆为自身私欲,五族子民信任神君,神君却将他们踩在脚下。须知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神君若还由着小吏妄为,败坏神君威名,恐怕神族不远矣。”
青曦神色为之一变,但随即点点头。
紧接着,顾频频眼神望向青曦身后的神君宝座,神色淡然道:“虽然五族子民现在拥护神族,但弓满则折,过去会因为顾芒之的软弱,神族侥幸赢得一战。但如顾芒之这样的,又有几人?如今各族势力不可估量,神族无人可派,若有朝一日大乱山海,神君又当如何应对?”
青曦皱着眉,道:“你是想让我广开门路,纳五族子弟入神族,使他们壮有所用,幼有所养,男有分,女有归。”
顾频频笑着点了点头:“多年来,师父带我游走四方,我也见过了不少飞禽走兽,妖魔人神,觉得六族之中,还是唯有神族,才能扛下六族共荣的大义,也唯有你青曦,才堪当此任。你少负盛名,通鉴帝王之术,又是个慈悲君主,本性纯良,选择六族之首,无人能出你右。”
正要说些什么,却只见顾频频欠身一拜:“我无心国事,从今后,只愿与横雪做一对逍遥剑客。此次前来,便是向你告别的!望你,千万珍重!”
说着,她转身便要走,然而,就在青曦想要说些什么挽留的时候,突然感觉胸口一阵堵塞,他内力混乱,霎时间,只觉得天翻地覆,头晕不止,一股神力从胃里蓄力冲撞,他猛地吐出一口鲜血!
一声巨响自顾频频身后传出,她回头看时,只见一个身躯在自己眼前倒下,闭着眼,再无知觉。
她大叫:“青曦!”
今日的夜,不再寂静,锄灵殿内外人匆匆,神医里里外外,海派的大臣几次被拒之门外,山派送来的神医却被留下。
青曦生长自大川,有着大川的神脉和经络,山派的神只更有利于他的恢复,整个锄灵殿,只有顾频频一个水系神族坐在他床边,她紧紧握着他的手,他虚弱地看着她,连眨眼的速度都放缓——他连眨眼都需要消耗心力。
山族神医不肯对着顾频频说出青曦的病情,只是端了一碗药汤进来。顾频频看了那药汤,猛地想起神殿里的那番对话。
山族恐有余党怀不臣之心!敢在神君食物里动手脚的人,若是趁此刻要了青曦的命,也是易如反掌的事情!
思至此,她先以神力测试药汤,无法测出毒性时,她仰头将一大口药汤灌进自己腹中,药苦得让她忍不住紧缩眉头,但她还是强撑着苦,向一边的侍从道:
“若半个时辰后我无事,再给神君喝此汤药。”
青曦眼眸里,闪过无数感动。他甚至开始怀疑,那一日她说的不选他,是不是一时的气话?如果不喜欢,不在乎他,为什么此时以身试药?为什么在得知他重病的时候,急匆匆地来锄灵殿?为什么他一吐血,她立马不去看那啸横雪了,而是专心留下来陪他?
他想了很久都想不出答案。
她一定是爱的。他想,只不过她不知道而已。
就这样,他的每一碗药,她都亲自试过了,才让他喝。一连月余,天天如此。
他政事忙,她就替他挡了很多没必要的事情,有人给他读奏本的时候,她自己封了耳朵睡在他榻上。
摘星殿内,一个修长的玄色衣袍男子立在窗前。今年妖族的雪下得格外早,格外多。
啸横雪折断了一只桃枝,转身看向地上的炉火,炉子上温着两碗酒。
“她醒了,我得尽快去找她。”他的眼眶微微泛红,眼内全是细碎的红血丝,显然是因为长久的睡眠不足而导致的。
这世间令人失眠的事情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