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云紧紧压迫着地面,号角声响彻云霄。甲胄金鳞闪着寒光,旗帜断裂斜插在泥土中。
神魔之战,仅仅相隔不过几十年,便再一次燃起。魔族不输当年,生性凶残的他们,本就是骁勇善战的彪悍的种族,再加上顾频频跟着苍月,也曾学过不少带兵打仗的策略,在魔族之中十分受用。
只是有了其他几族的加入,神族略占上风,顾频频吃的败仗不少,但她负伤和战士们一起,她的眼睛里闪着光,仿佛明天就一定会胜利的一般。
人一旦有了某种信念,便是什么困难都不能使他屈服。
直到这一日,帐外战士来报,神族罗兵求见。顾频频轻笑一声,向一旁的小狼精魔道:
“难道是来求和了?未免有些太突然了。”
未敢轻敌。得了使者准许,罗兵抛却铠甲和兵器,只身走入帐中——只见面前的王椅上坐着粗布麻衣的顾频频,连日来的操劳使她比之前消瘦不少,却没有颓废她的精神,有些凌乱的发上没有一点饰品,披着不那么合身的甲胄,居高临下,狂傲地望着他。
顾频频左边,是有些病态的小狼精魔,这家伙虽然岁数小,眼神却有着超乎常人的敏锐与决然。右边,则是他早已见过的麒麟子。
罗兵第一次对对手感到敬意——这样一支贫乏的队伍,竟能与他们四族联军抗衡数月。
他俯首行礼,但他绝不会因自身的敬佩而忘了此行的目的,他开口道:
“顾姑娘,从前是我多有得罪,在下向你赔罪了!”
顾频频笑着抬抬手:“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
罗兵颔首示意:“在下愚见,顾姑娘纵然能力卓然,但终究不过是一个女子,是女子,便以家庭为重,另一方面,是神族,便应以肩负神族重任为先……”
啪得一声,顾频频将手中的卷轴用力掷于面前的案几:“你在一派胡言些什么?”
见罗兵还要在争,顾频频抢先答道:
“你们所谓孝道,神族道义,不过是你们这些旧贵族为了维护自己的利益!我哥哥那样卓越超群的一个人,他父亲几时尽过当父亲的责任?他却要为了所谓的道义,以自己神骨祭天!你如今说我是神族,那么我且问你,神族给过我何种恩惠?仅仅是因为屠戮我全族之后,将亡灵编入神籍的那一个虚名吗?我要那虚名有何用?!”
说到起劲处,顾频频拍案而起,她至今都无法原谅,很多人假借着道义的名义,却只是一种道德的绑架!
难道人人如此,从来如此,就是对的吗?
罗兵见此说不通,只好又一次祭出杀手锏:“可是啸横雪已死,你就算赢了这场战争,又能如何?不如就此收手,还能留一线魔族生存的空间!”
顾频频心中不解,罗兵虽然神力一般,但在神族也算有头有脸的人物,啸横雪藏在军营之中,他会不知?更何况,他住的帐篷是那样被精心布置过的。
但她打量了罗兵几眼,却见此人说的不像假话,于是又试探性地道:“你就那么确信啸横雪已死吗?”
罗兵斩钉截铁道:“当然!神罚之下,弑神锥之阵法,从来无人生还。”
顾频频跌落在椅子,如果那天见到的不是他,那会是谁?
她脑中回旋着啸横雪的那张脸,以及他说的每一句话:
“再怎么说,我也是……堂堂妖君,他们怎么敢苛待我。”
“频频,你真的……肯为我们在一起,而做这么多吗?”
……
她神色恍惚,这样的语气,怎么会出自他的口?
可不是他,又会是谁?
罗兵上前几步,神色颇为得意,道:“明日一战,神族必然倾尽全力,若您今日投降,还能为族人争取一线生机,如若不然,通过这几日观察,尔等必然不是四族联合之对手!”
顾频频神色茫然地摆了摆手,待罗兵告辞,她瘫坐在椅子上,久久不能回神。
麒麟子眉头微蹙,一瞬间,他也明白了许多,但他什么都没有说。
一整个下午,顾频频神色都是恍惚的,一切军务,都由小狼精魔代为处理,麒麟子跟着顾频频——她好像被人抽走了全部精气,此刻坐在那里的,好似只是一具没有灵魂的尸首。
她坐在一处巨大的桃花树下,这株桃花树早已芳菲歇尽,只是下面挽了个秋千,平日里哪有人来玩儿,这会儿也只坐了顾频频一人。
望着那背影,麒麟子心中竟有一丝悲悯。
一路走来,他也看到她的坚强,她的认真,她的舍身取义,直到如今,他心中对她已经是满腹敬意。麒麟子上前,想递过一方手帕,但却发现她竟然一滴泪也没有流。
如果鲛人感情真的温吞,为什么她的心还是常常会痛?
“即使今日投降,神族也会为我们做出让步的,能争取到权益,哪怕一点点,也是了不起的成就了。你太累了。”麒麟子道。
顾频频闭了眼,没有说话,一直到晚上,蒙蒙细雨又开始飘洒,弥漫在空气中,檐下一片氤氲。
麒麟子撑了伞站在她旁边,冷风吹得顾频频鼻尖通红,她却没有唤出一点神力来庇护自己。
他静静地望了她许久。
今天的月亮躲在重重乌云之后,细雨迷蒙了一夜,麒麟子在雨中也站了一夜,两人的裙角已经湿透,水蔓延浸湿到了小腿肚子的位置。
次日清晨,麒麟子的身体已经有些摇晃,却见顾频频刷地一下弹坐起来,他以为是要送投降信了,便道:
“你尽管歇着吧,我去送。”
顾频频睁大眼睛看他,“送什么?”
麒麟子也一脸茫然:“不是要投降吗?你这是要去做什么?”
顾频频噗嗤笑出声:“我几时说要投降了!你快去准备一下,召集诸将领在主帐中。昨天下午到现在,我想了很多种在雨天破解神族的阵法,我想,也许今日可以借助这天时,加一些胜算。”
麒麟子惊道:“你居然……”
但随即,他又摇了摇头,自嘲地笑道:“我忘了,你们鲛人,本来就没什么感情。”
望着麒麟子离去的身影,顾频频眼中露出一丝惆怅,她喃喃自语道:“人会走散,可路不会变。横雪,为爱死固然伟大,可为爱生,才是我最后能为你做的。”
天地之间,无数雨丝斜飞,桃花树下立着一人,远望去,那人身形消瘦,神色迷惘,仿佛这天下,只剩她一人游荡。
神族兵力强盛,灵族灵力强盛,鬼族出神入化,仙族更有着繁杂的军事系统。
看着魔族仅剩的兵力,长老们一言不发,其中一位面露难色,道:“我们本是来营救妖族的,如今妖君已死,我们功败垂成,也该返回家乡才是。”
顾频频和其他长老一言不发,他们心底都知道,此次出征,目的根本不只营救妖君那么简单。
可悬殊的兵力,稍有不慎就会满盘皆输,正当众人一筹莫展之际,帐外突然传来小狼精魔的声音。
“阿罗姑娘!你们怎么来了!”
顾频频大喜,急忙起身迎接,阿罗已直接进入帐内,领着一众妖族长老。
阿罗面色凝重,却仍是挤出了一丝笑容:“我一收到魔君——顾姑娘的信,便来了。本来我们已经在路上了,没有君上的消息,我们也不敢擅自回妖族。”
顾频频上前,拉着阿罗的双手,眼中隐隐有泪花,道:“横雪如今不知去向,但妖魔两族生机一线,你我必须并肩作战,才能保族人平安,战争结束后,我们再一起去寻找横雪的下落!”
阿罗神色凝重地点点头,她望了一眼顾频频,将从前种种偏见抛之脑后——如今生死存亡之际,还会有谁愿意为了别人抛却自身安危呢?
此次妖族几乎倾巢出动,魔族一万兵力,再加上妖族五万,数量上便胜了一筹,待排兵布阵完毕,号角已然吹响,雪岭内,无数战士严阵以待。
顾频频不顾他人劝阻,骑麒麟于第一梯队,她此时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她将使命看得比生命更重要!望着泱泱大军,她深吸一口气。
战争打响!战马如飞,神箭如霹雳穿透北风,一时间,血涌成泉,尸横遍野!
然而即使再绝妙的排兵布阵,也难敌实力的悬殊。一道金光乍现,抬头望去,幽髯手持金钵立于云间。
“频频,念在你我一族,速速收手!或可免你一死!”
当初的知遇之恩,救她于屠刀之下、还她神骨的再造之恩,此时一股脑儿地涌上心头。顾频频长叹一声,极近痛苦道:
“上神,抛却此肉身实非我所畏,却神骨、除族名又何足挂齿!多年来负尽师友,今日又负您栽培,唯愿来生做一只灵草,常伴您左右还此大恩!”
幽髯大惊,他下定决心,忍心向金钵施咒,霎时间,金钵喷涌千万南海之水。雪岭长年严寒,见水,更是化作无数冰雨。
顾频频飞身跃起,以自身肉躯挡住了南海之水,将其分流于雪岭四处。
她的身体马上便结了一层冰霜,她眼眸低垂,长长的睫毛上结满了冰珠,浑身湿透,马上便要被冻成一个冰人了!
可即使如此,她也没有要躲开的念头,抬眼间,她望向远处的光芒,那是汤谷的方向——于冰冻之中,她恍惚间全是那次驾长车驭金乌的时光。
青曦,我如今一步步走来,才知改变旧制是如此之难!多年来你一定也十分辛苦,误解你,悔不当初!若我今日身死,唯愿你能做一个好神君。
手臂上,结了厚厚的冰,顾频频只觉得自己快要动不了了,麒麟子一跃冲至她身旁,火光所见,立马将她周身冰块化解。
水与火相撞,无数气体蒸腾,顾频频累趴在麒麟子身上,有气无力道:
“你来做什么!这是南海之水,把你浇灭了也无济于事!”
麒麟子怒道:“你难道要做阻挡洪水的冰柱吗?你死了我也活不了,与其这样,我不如和你一起做了英雄!”
眼看神族占了上风,顾频频只觉得今日必败,她望向六万士卒,满心懊悔,亦有满腹不甘——难道我们生来便该是这样被压迫着死,蜷缩着亡吗?
一股神力自天而降,霎时间,南海之水骤停,顾频频慌忙抬头去看,却见一个熟悉的身影自云上现身,打破金钵,将幽髯捆缚。
“频频!我们来助你一臂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