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蒙的光斑洒在幽暗的隧道里,两道黑影一前一后交错着漫步,光斑跟随着两人的脚步也像是毛茸茸的小白兔一晃一晃的向前探去。这是一个只是光看就知道造价不菲的隧道,外部使用的是黑色的生铁包裹,内部则是用深色的火成岩铺就,火成岩五彩缤纷且形态各异,不过可没有艺术家会吃饱了撑的给隧道雕琢,它们这样是纯粹是因为天生丽质,大自然就是最好的雕刻师。
光斑突然顿住,黑影们被挡住了,走在前面的人迫于无奈调试了一下手电筒,光斑像是折扇一样向面前延展铺开。
挡在他们面前的是一个巨大的人影轮廓,这个家伙似乎非常欢迎两位来客,正对着他们抬着下巴,不过神色里却看不到半点倨傲,反而带着一股和蔼,他左手牢牢地捧着一本书,右手则是笔直的朝着来客们伸出,并且这家伙的眼神坚定且神采奕奕,伸出来的手也毫无害怕被拒绝而产生的畏缩,反而手掌摊的很开,手心朝上,五根手指向内聚拢,像是在对你发自内心的邀请。
被邀请的两个人站在前面的那个面无表情,唯一一只没有被垂下刘海遮住的眼睛里波澜不惊。
后面一个则是不由自主的停下脚步并发出惊叹。
手电筒的亮度渐渐放大,面前人影的轮廓逐渐清晰。是一个巨大的雕像,雕像同样是由深邃的生铁所就,巨大的立像很明显下了大功夫完成的,整体铸造的,毫无拼接的痕迹。能铸造出这种奇迹的也绝对是可以让一个国家都引以为傲的强大重工业,以及一份足以让世界为之倾倒的艺术性,因为雕像不仅栩栩如生,就连衣物的皱褶都清晰可见,唯一不的好的也仅有雕像的脸部,有点发绿,那是因为它的表面还裹了一层铜漆,不过铜漆因为长期未保养已经氧化脱落,导致一些残留。
列宁像,为了纪念弗拉基米尔·伊里奇·列宁同志所留。
“真是个神奇的地方。”阿巴斯不由得感叹。
“为什么这么说?”帕西一边说一边收回了手电筒,绕开雕塑继续迈步向前。
“上面的那个叫穆罕默德·哈姆扎的家伙明明是一个土生土长的阿富汗人,可是我在参观他庄园的时候却没有看到其他任何一个阿富汗的本土信仰,只看到了一个大教堂,他作为一个阿富汗人却是一个天主教徒。而一个信天主教的阿富汗人的地下庄园里出现了列宁的雕塑,难道不应该惊叹一下吗?”阿巴斯啧啧称奇,随后饶有兴致的看向帕西。
“对了,你有信仰吗?那种为之奋斗终身的理想?”
阿巴斯作为一个孤儿院院长对手下孩子们的教授内容自然包括理想与未来这种宏大的东西,他经常在夜晚点亮大厅的壁炉,和孩子们对着炉火围成一个半圆,孩子们对着未来肆意泼洒自己的想象力,口才好的更是滔滔不绝,阿巴斯很喜欢这些,因为孩子们的眼睛在闪闪发光,简直和壁炉里熊熊燃烧的火一般无二。
“真可惜,我还没有那么奢侈的东西。”帕西露出的单眼里却是神色淡淡,像是烧完的煤渣。他沉默了一会儿后瞥了一眼阿巴斯反问。“你呢?”
“我的信仰吗....”阿巴斯抚摸着下巴上有些发硬的胡茬,苦恼了一会儿耸了耸肩,“也许不在这个世界。”
“不在这个世界上?听上去挺傲慢的。”帕西刻薄的评价。
“不是这个意思。”阿巴斯摇头否定。“有时候我自己都很好奇我自己的一些事情,我对自己15岁以前的记忆几乎没有印象,15岁以后到18岁非常模糊,只知道自己是在英国度过的,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英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那里上学,甚至不知道是谁给我付的学费,只是留在那念书。顺便说一下英国的菜真的非常难吃。”
像是想起什么非常不好的回忆,阿巴斯的面目难得的有些扭曲,不过他很快调整回来。
“在剑桥上学的日子里我几乎不和其他人沟通,虽然经常有其他人主动找我,但是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总是感觉无法融入,自己似乎就像是另一个世界的人。于是我试图改变一下自己,在剑桥关于信仰方面的内容放的很开,我翻阅了大量的相关书籍,却依然无法发自内心的认同。”
“用你在火车上的那套说辞怎么样?听上去蛮像回事的。”帕西说。
“那套说辞不是你写给我的吗?里面都是你的理解,还有关于穆罕默德·哈姆扎的那些情报,不都是你让我转达给恺撒的吗?我只是略作修改然后照本宣科而已。还有关于信仰那部分写的很不错,我觉得你之后可以去俄罗斯看看。”
帕西垂下了眼帘,没有作答,只是又瞥了一眼阿巴斯。“之后呢?你无法认同现有的所有信仰之后呢?你做了什么?”
“之后我没有在英国滞留,我看到我的护照上写着我来自阿富汗,于是我想想来阿富汗看看也不错,说不定这里会有个家,家里说不定有什么人在等着我。”阿巴斯碧绿色的瞳孔难得不再波澜不惊,可以想象出他坐在回国的飞机上内心带着某种“归家”的向往,可是很快这股波澜就如同一个微不足道的涟漪一般散去。
“但是我什么都没有找到,我在阿富汗的群山里走了一圈又一圈,经过了无数的村落与城镇,却依然感觉自己和身处剑桥的时候没有区别,始终没有找到可以称之为‘家’的地方,我站在喀布尔的市中心,四下都是裹着头巾的男男女女,人们从我身边走过,却没有一个人跟我打招呼,喀布尔的太阳很大,于是我坐在一颗橡树下面,从早坐到晚。”
空气安静了下来,幽暗的隧道似乎走不到头,空空荡荡的只有两个男人脚步声此起彼落的声音。
“之后呢?”帕西今天似乎只有这一个问题。
“我坐了一天之后,觉得自己或许是另外一个世界的来客,我的亲人或者熟人和我相错一整个时空,我迷路了,再也找不到家了。”阿巴斯说话的时候还是那么波澜不惊,他似乎永远波澜不惊。
“于是我毫无目的的开始了漫游,走着走着来到喀布尔的郊外,却在不经意间找到了一片橡树林,让人惊讶的是我居然觉得这片橡树林非常熟悉,我沿着林间的小道来到了橡树林最深处,看到了一片黑色的废墟,似乎有一场大火把这里烧的干干净净,我来到了院子里,这里只有成片被烧焦的雪松,只留下了院子里的两个墓碑。墓碑一大一小,大的上面什么都没写,小的上面写着‘伯纳德’。”
“看着这片废墟我突然想起来很多事情,譬如我想起了这里以前是个孤儿院,我在这里长大。譬如那些被烧焦的雪松每一株都有名字,我指着雪松一个一个的念,把每一株雪松的名字都叫了出来,譬如我知道那个小墓碑里面的伯纳德是谁,它是一只圣伯纳犬,很喜欢吃我手心里的东西,我想起有一次我故意拿了一颗花椒放在手里也被它吃了,它打了一下午的喷嚏。”
阿巴斯的瞳孔越说越亮,波澜不惊的碧水下面正汩汩翻腾,像是一个游离于世二十多年的孤魂野鬼终于找到了家。
“于是我兴奋极了,我坐在废墟里手舞足蹈,脸被碳涂得漆黑,活像个白痴,但是我依然很开心,我想我是有来的地方的,我在这个世界是有可以回的地方,我不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游魂。只可惜我仍然想不起来那个大墓碑里面埋的是谁,他也许是我的亲人吧。”阿巴斯说着,但是除了眉目间有些翻腾之外几乎看不出他有多兴奋。
帕西则是沉默,他是一个好的管家,却是一个不那么好的倾听者。
真是寂寞的演说,说的家伙既不情绪饱满手舞足蹈,也不抑扬顿挫爆点不断。听得家伙亦然,既不附和也不配合。只是一个在说一个在听,说的家伙娓娓道来,听得家伙沉默不语。
这次没有等帕西催,阿巴斯已经自顾自的继续往下说了。
“既然搞清楚自己来的地方那么下一步自然就是想自己要去地方,我想有地方可以去。”阿巴斯继续说。“孤儿院是个不错的选择,这里以前就是孤儿院,况且战争刚结束,留下的无家可归的孩子有很多,我找到了一些孩子们给他们家,我跟着他们一起生活,一起一点点垒起家的一砖一瓦,我们在院子里一起重新种上雪松,雪松的数量和孩子们的数量一样,每棵松树都用他们的名字命名。我们一起吃住,一起聊天,一起做了很多事情,就像......”
“就像家人一样。”帕西第一次开口打断了阿巴斯的自述,他停下脚步,回头直视阿巴斯,露出的单眼与阿巴斯对视,目光中带着一股说不清的压迫感。
“于是他们依偎着你取暖,好像靠在你身上就在这世界上有了依靠,你接受了他们的依靠,好像自己在这个世界上有了锚点。”
说到这帕西眯了眯眼睛。
“既然这样你为什么还要答应和我的契约,你既然已经拥有了未来和将来,那就已经没有理由出现在这里,我的报酬应该无法打动你才对,那你是出于什么理由站在这里?”帕西的语气突然变得如同之前黑蛇的吐息一般冷的动人心魄。
阿巴斯站定,与帕西对视,目光之中夹杂着肃杀。之前那种共读一本二逼书的缥缈友谊似乎只是个幻觉,二人其实随时都会拔出武器相互搏杀。
“因为.....”
阿巴斯的话还未说完就被钟声打断了,已经是第三次钟响了,每次钟响都会唤醒一片又一片的镰鼬群,已经开始熟悉这种套路的帕西条件反射的张开了“无尘之地”的领域,从他们身后吹来了无数不详的风,风中夹杂着骨翼拍动的声音,镰鼬群如水一般“哗啦啦”的从他们身边流过,却没有一只可以侵入“无尘之地”的领域,任何一只误入的镰鼬都会被领域内如刀的风刃撕成碎片。
镰鼬群很快消失在隧道深处,它们没有停留,好像急着参加一场盛大的集会,根本来不及管帕西和阿巴斯。
阿巴斯被风鼓动着飘舞的衣摆落了下来,碧绿的双眸直视帕西。
“因为我想知道属于我的全部,我有权知道自己的过去,院子里的那个大墓碑里究竟埋葬着谁,还有我以前孤儿院里的同伴的下落,我知道我以前拥有同伴,还与他们宛若兄弟,我要找到他们问到底发生了什么。我想要面对将来我就必须重拾过去,我要让自己清清楚楚的活在这个世界上。”
这个中东男人脸上此刻挂着前所未见的严肃。
帕西沉默,与此同时,他手里的手电筒闪烁了两下随后熄灭,一路走来都是开的最大功率,手电筒的电量在此刻宣告告罄,本就幽邃的隧道此刻更是漆黑一片。
黑暗中帕西因为不适应黑暗不自觉的眯了一下眼睛,然而此时空气中此时突然传出了奇怪的声音,来自于一种简单的乐器,一种独属于印第安人的乐器,一对木梆子,敲击摩擦会发出一种独特的“沙沙”声。
在黑暗中,一只长着青灰色鳞片的手悄无声息的探出,搭在了帕西的肩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