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朗气清,微风徐徐。
一片白茫茫雾气过后,入眼的便是一狭长白底黑柱的古风走廊,一队八人正步伐稳当地前进,为首的是一威仪男子,腿边是个约莫六岁的精致小萝莉。
走廊有两个出口,前方的左拐角,和中段右开的鹅卵石小道。
行至小道口,再一转,青翠环绕的凉亭下,一青一白两道倩影正在对弈。
见此,一行人似是达成了某种默契,齐齐停下了,静静等候。
左边白袍女子乌发及腰,无多余头饰,只简单挽了两绺鬓发交绑于脑后,用白丝带束好,齐刘海下,肤白胜雪,面若桃花,饱满的唇微微勾起,噙着一抹笑,温柔地注视对面执棋苦思的青衣女子。
后者容貌同样出众,一头青丝收拢,盘成个偏低的鼓包,用一根簪子定住,额头中间莫得刘海,两鬓随意散下几缕,衬得气质更成熟。
不过么……
随着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棋局形势逐渐明朗,黑棋一方已占据绝对优势,无论白棋如何走,都难逃最终死局。
“不打了,我认输!”
终于,青衣女子蚌埠住了,原形毕露,丢开白子,气哼哼嚷嚷:“师妹,不过十年没见,你就这么对师姐我,当真是薄情寡义!”
白袍女子浅笑:“不过十年,师姐便退步至此,怎么,书院无人陪你下棋么?”
青衣女子一噎,随后一推棋盘,边收拢棋子,边嘟哝:“算了算了,不玩了。好不容易抓着了窍门,才赢了三回,几年没玩又给你吃得死死的……”
说到这,她忽地一顿,抬眸拧眉盯着自家师妹:“你老实说,我不在这些年,你是不是和杨棋那大胡子老小子偷偷练习了?不然怎么又进步这么多?”
白袍女子哭笑不得,无奈道:“怎会?师姐你又不是不知,我事务繁忙,成日修炼,哪里有时间玩棋。”
“说的也是……”一想到这辈子大概率永远都下不过师妹了,青衣女子就有些蔫了。
不过这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只颓了一秒不到,她又挺起腰杆,转头对小道口几人招呼道:“行了,别跟个木头桩子似的杵那儿了,过来吧。”
“是。”为首者示意身后仆从驻足,牵起小萝莉的手,移步至凉亭台阶前。
“晚辈陈郡枫,拜见单宗主,拜见姑祖宗。”他先是恭谨对两人各行一礼,接着轻轻一推小孩,“这是小女,陈惜玥。”
“晚辈陈惜玥,拜见单宗主,拜见姑祖宗。”陈惜玥照着父亲的样子,恭敬向上头的两人行礼,人小小只,动作倒是有模有样。
“好好好!”陈嫦曦很是高兴,手一托,陈惜玥就飘了起来,眼一花,而后落入一温软怀抱。
前者将小孩横抱在大腿上,看着这粉雕玉琢的小家伙很是喜欢,揉揉她的脸颊,宠溺笑道:“小小年纪,这么严肃作甚,来,再叫声姑祖宗听听。”
陈惜玥第一次面对这种情况,却很快反应过来,乖乖喊道:“姑祖宗。”
“欸~”陈嫦曦更高兴了,对着陈父扇扇手,“行了,你回去吧。”别打扰我们和侄孙女培养感情。
后者也识趣,又恭敬行一礼后退下。
至于后边的六个仆人,四个跟着主人走了,剩两个守在拐角处,以免有人不长眼闯进来。
一时间,凉亭里就只剩下两大一小。
其实陈嫦曦也不擅长和小孩打交道,叫仆从取来瓜果糕点茶水后,捏起枚玉兔状的米糕,投喂小不点。
小家伙没异议,接过小口小口啃着,一面嚼,一面偷瞄对面——相比起作为家族模范的姑祖宗,她还是更好奇这位上清宗主。
单凝菱也饶有兴致地看着侄祖孙俩互动,忍不住感慨:“与师姐当真像极了。”
闻言,小家伙和陈嫦曦互相对视一眼,而后一齐看向她,后者挑眉:“哪像了?”
“眼下最像。”单凝菱轻笑,若不是知道高阶修士不易受孕,且师姐压根没情人,她都要怀疑是亲生的了。
陈嫦曦再次认真打量小家伙,片刻后,展颜:“可不是嘛,这是我陈家后辈,自然像我!”
逗弄一番小孩后,俩大人才步入正题。
陈嫦曦放下小家伙,取出测灵石,牵着她的手放上。
光芒大盛,一天蓝色气环自旋而出——极品水系单灵根。
瞪大眼睛再次确认无误后,陈嫦曦眉头高高翘起,嘴角差点没飞天上去,朗声乐道:“天佑我陈家!”
单凝菱也很满意,看着还怔愣着的小家伙,缓声问:“玥儿,你可愿拜我为师?”
这是提前说好的,陈嫦曦跑去书院打工,陈家新生代的教育自然不好插手,这担子要么给上清宗,要么陈家自己来。
闻言,陈惜玥退开四步,转向单凝菱,膝盖一软,跪下,着地前却被一股柔和灵力托住了,膝盖顶没磕着。
忍不住偷瞟上方,见这两人皆是一脸慈爱,分不清是谁干的,她眼帘低垂,随后恢复严肃,坚定拜下:“徒儿陈惜玥,拜见师尊!”
……
这便是大怨种和小怨种的初识了。
没什么特别的,那折磨人的情爱之种应该也不是那时产生的,莫千娇想。
不久前,她刚唤醒(大概吧)了陈惜玥,陈府就变天了,原先只能靠路灯和灯笼照明的黑夜,忽地,一瞬间亮起,白茫茫的,冲击得双目刺痛。
没敢停下,她拉着已完全长成、却还是浑浑噩噩的陈惜玥本体,跟着系统的指挥继续跑。
跑什么呢?自然是逃离后边那群死尸般的玩意的追鲨了,鬼知道被抓到会怎样。
然而,更糟糕的是,还没等她们跑出园林,陈府就开始地动山摇,宛若地龙翻身。
以西院为中心,地面撕开蛛网般的裂痕,一排排房屋接连倒下,假山、景观树也随之坍塌、倾倒,掉入裂口下、连光都尽数吞没的黑沉深渊。
莫千娇一点也不想知道下面是什么,掉下去会如何,只一个劲狂奔,陈惜玥跟不上,她干脆化成原型,风一卷,驮背上。
可惜,幻境崩毁的速度还是太快了,才堪堪跑到中段,身后的死尸就全落了下去,自然的,她们也没能幸免。
可怕的失重感传来时,她下意识就想驱动体内的符咒离开,可随后又没感觉到疼痛,或身体溶解什么的,便咬咬牙,紧紧钳住陈惜玥的手腕,和她一块下坠。
都走了九十九步了,现在就放弃这最后一步岂不可惜?无论如何,拼了!(╬▔皿▔)
再然后,她陷入了黑暗,昏迷前还死死抓着目标的手……
回到当下,拜完师后,画面逐渐模糊,白雾再起,又散。
蓝天白云下,一座座古朴巍峨的殿宇熠熠生辉,东边一处相对地势较高的平原上,筑有一个999层台阶的巨大高台。
台外围,乌泱泱环着一圈圈人,少数几个妖修混在其中,只不过相比书院的自由奔放,多了些拘谨,至少耳朵尾巴犄角什么的,都没露出来。
台上,阶梯尽头,站立着九个人,最中心的女子清雅出尘,八位分属不同领域的长老位列两侧,俯视下方正在攀登的一众弟子。
登天梯,由十位合体期的炼器宗师合力打造的试炼法器,压力按对应修为随层数增加,前500层纯炼体,后499层炼心+锻体,通关条件不是登顶,仅需抵达第600层即可。
通常用于亲传弟子的选拔,只有通过试炼的才有资格成为亲传,否则就只是个普通的内门弟子,只能修习上清宗的大众功法,师傅也只能自己找,且不会是长老或宗主。
当然,如果有哪位长老不嫌麻烦,非要招一个不合格的,那也随便,但培养弟子所需的资源只得ta自个出,宗门不负责。
一众颤抖着艰难爬行的人里,走在最前方的是个神情坚毅、稳步前行的少年。
和下边汗涔涔喘气的弟子不同,她步伐稳健,速度不减,好似这无形的重压不存在般,可仔细看的话便会发现,她的手已经握得死紧。
走到第五百层时,陈惜玥仰头,注视上方,和单凝菱对视。
距离她们上次见面已过去十年了,前者也已长至二八,出落得愈发靓丽,不变的,也就那独属陈氏的庄严神态。
而后者,也许是偶像包袱,她长相本就偏冷,面无表情的样子又增添了几分高贵,多了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感。
陈惜玥低下头,不再多想,继续前进。
跨过第五百层,一种玄之又玄的感觉突兀袭来,陈惜玥脚步一顿,却很快再次迈步,深吸口气,继续前进。
501,502,……,888,889……
山岳般的重压倾轧而下,陈惜玥已没了前期的从容,此刻的她也早已气喘吁吁,机械而麻木地抬脚、踏下,再抬脚,再踏下……
终于,她抬起的高度差了点,一个磕碰,前摔下去,双膝扑通一声砸到台阶上,好在及时双手撑地,才免遭了头着地。
“呼!呼!”
她的嗓子发肿发干,浑身疼痛,尤其是双膝,在触地瞬间大脑空白一瞬,恢复过来后是刻骨而钻心的疼,饶是陈惜玥这么个向来能忍的狼灭也禁不住五官扭曲。
身边早已无人,第二名还在758层痛苦攀爬,后边的更不用说了,大多数都爬不上500层,而少数越过的,要么止步于600层,要么和第二名一样,在600-750之间挣扎。
豆大的汗水一颗颗落下,滴答滴答砸到泛着金白宝光的台阶上。
到此为止了嘛?
陈惜玥不甘心地捏紧双拳,疼痛稍缓后,抬头,望向近在咫尺的顶峰终点。
接着,一双青纹云履靴强行进入视野,顺势向上,对上那双熟悉又陌生的淡漠黑眸。
而后,眸中冷意散去,柔情和鼓励转瞬填满,清冷面庞上浅浅弯起一个温柔的笑。
怔怔看了半秒,陈惜玥喉头滚动,深吸口气,眼神恢复坚定,不顾剧痛,站起,抬脚,一步,两步……
第十步,立在顶峰,和师尊对视,直至其展开一个肯定又骄傲的笑后,她提着的那口气终于散了,倒了下去。
然而,才稍稍倾斜,便落入了泛着清淡花香的柔软怀抱……
画面再转,这次是一间卧房内,又长大了些,约莫十八的陈惜玥脸色苍白的躺床上,额头直冒汗——显然,她中毒了。
床边,单凝菱端着一碗看着就哈人、还冒着热气的乌漆嘛黑不明药汁,小心扶起床上人,靠在床头,而后一勺勺吹凉,喂下。
也许是真的太难喝或是别的什么原因了,每喝一口,陈惜玥的表情都像在受刑。
见此,单凝菱将碗暂且搁下,揽她入怀,靠着自个,边帮她顺药力,边喂。
碗见底后,她又取来手帕,一点点轻柔、细致地擦干净嘴角。
喝完后,药可是发挥作用,陈惜玥眼皮不住打架,依在师尊温暖的怀里,睡着了……
第四个画面,演武场上。
单凝菱手持木剑,凌空绘符,刹那间,剑落符成,再一挥击,符便化作万千流火,射向前方相隔甚远的四个木桩子。
嘭嘭四声爆响,木桩子灰飞烟灭,只留下四个大坑。
陈惜玥站在一旁,惊异看着,师尊演习完后,也跟着挥舞。
可惜,作为初学者,不会把握分寸,力道过大,仅画了一半就溃散了,压根成不了符。
又尝试了六次,皆以失败告终。
羞愧、懊恼之时,单凝菱走了过来,牵起她的手,一步步带着,边画边讲解,将其中细节一一点名,疏忽、易错点也一一指出。
不厌其烦的一遍遍重复,一遍遍演示,直至陈惜玥能独立绘制一符为止……
第五个画面,山顶清泉池上。
银月高悬,万籁俱寂,唯有那袅袅琴音连绵不绝,醉人心脾。
月色下,倾城女子凌空盘坐池中央,身下是一朵栩栩如生的硕大冰莲花,周围开着大大小小数朵小冰莲,浓郁的灵气凝集成冰蓝光点,伴随琴音翩然起舞。
陈惜玥躲在天然岩石后边,偷瞄那纵情弹奏的、宛如池中仙的美人,眸光微闪……
第六个画面,一处密林空地里。
十几个青面紫唇,桀桀怪笑的黑衣魔修洞穿了拦路修士的胸膛,张开血口,将后者一个个吸成干尸。
为首魔修狞笑着掐起其中一个年纪稍小的女修,嚣张地逼近已是强弩之末的陈惜玥,在她愤怒、怨恨的目光下,一手插入俘虏胸膛,再猛地一扯,殷红热血飞溅而出,洒了陈惜玥满身满脸。
然而,落入绝望深谷之时,她的意志再次爆发,嘶喊一声,与剩余同门一块,燃烧真元,欲与这群杂碎同归于尽。
却在这时,埋于体内的灵符被动激活,一道五米高的熟悉半身像自她前方显现。
仙人垂首,无喜无悲,顷刻间,气温骤降,在场所有魔修凝结成冰雕,方圆千里皆被冰雪覆盖,白惨惨一片,哪怕是气态的魔气也给冻成一条条蜿蜒扭曲的冰锥。
下一秒,冰晶溃散,连带着包裹其中的血肉都消失殆尽,只留下最精纯的能量返还天地。
卸了所有气力的陈惜玥向后倒在雪地里,顾不得擦拭满脸的血,痴痴看着尚未消散的半身像背影,露出了释然的笑……
放电影般,她们相识、相知、相处的一桩桩、一幕幕缓缓滑过。
莫千娇越看越沉默,起先还疑惑陈惜玥怎么就能喜欢上自己师傅的。
天梯那里她还能感慨一句“师徒情深”,到喂药那里,感jio就有点不对劲了……
直到月下弹琴,得,她知道为什么了……
种种迹象表明,单凝菱是偏爱陈惜玥的,这点毋庸置疑。
可这份爱意不掺杂任何私情,也没有任何欲念,仅仅是对宝贝徒弟,对优秀后辈的看重和疼爱。
还有一点,就是因着那张和陈嫦曦分外相似的脸……
关于单凝菱和陈嫦曦这对师姐妹的暧昧往事,莫千娇自然听说过,也在论坛上吃过瓜,甚至看过她俩的同人话本。
就,怎么说,尺度挺大,就是过于ooc(崩人设)了。
而从短暂的几次接触看,她不认为那俩有超出师姐妹的关系,但这感情也确实不是一般的深,都能为彼此付出生命的那种。
甚至有传言,当初陈家和上清宗都有意撮合她俩,可惜……
总之,单凝菱绝不是因得不到陈嫦曦而把她的侄孙女当成了替身,她真的,只是把她单纯当亲闺女看待。
所以,最大的问题还是陈惜玥自个。
正这么想着,莫千娇忽地感觉空间一阵晃动,头晕目眩,好像给装进了罐子里,被疯狂摇晃。
与此同时,所有的画面如玻璃碎裂般碎开,前方出现一颗白色光点,眨眼间涨大,刺得人睁不开眼。
莫千娇下意识双手遮挡,从指尖缝隙中查看情况。
下一秒,她出现在一棵巨大的桃花树下,光芒也黯淡下去,恢复到了正常亮度。
环视一圈,地方不大,仅有百来平米,外围全是浓雾,光是也是从浓雾中来的。
再一转视线,发现树下有一道修长的熟悉人影。
她连忙走过去,距其两米处停下,轻声唤道:“陈师姐?”
“嗯。”那人轻轻应一声,又盯着树干好一会才转过身来,“你是,书院的莫师妹。”
“是。”莫千娇毫不意外对方会知道她的身份,显然,脱离心魔束缚后,她的神智也恢复了,而以她的聪慧,猜到自己的身份并非难事。
陈惜玥轻轻一笑,谢道:“辛苦师妹了,待一切事了,我再携礼答谢吧。”模样果真和陈嫦曦极其相似,不同的是少了后者的锋芒和气势。
莫千娇摆手,笑道:“其实我也没干什么。”
再复盘一遍,其实漏洞挺明显的,她应该早点想到的:心魔的目的为何?自然是取代本体。
最简单粗暴的方式便是直接捆缚本体,可惜陈惜玥不弱,它无可奈何,自然就只能困住她,慢慢吸收她的力量。
那要怎么做呢?只需混淆她的记忆即可。
在陈府,还有什么能比下人更能容易伪造的。
但它也不能做得过于明显,欺压多了,她会反抗,进而发觉不对;不压榨么,又太假。
所以,只需让她当个不起眼的小透明即可,管事会记得她,会给她安排任务,犯事了也会惩罚她,只是程度相对较轻。
平平无奇,无功无过,就像大部分普通人……
“算了,先出去吧,单宗主她们应该等很久了。”确认是本体后,莫千娇也不想多管其他,提议道。
然而,陈惜玥却摇摇头:“再等等。”
“等shen……”话未出口,外围浓雾便随之翻涌起来,层层叠叠,外吐内吞,起伏不断。
四周暗淡下来,只余正上空的耀眼白光,仿佛置身井底。
又两个呼吸的功夫,浓雾漫上了天际,如粘液般的浓稠黑水便自白光中泄下,浇在桃树顶。
两人一齐蹬腿,后退,紧盯着树冠。
只见,黑水顺树干而下,流到与两人视线齐平之处,开始变换形态。
很快,一个仅有上半身的怪物便化了出来,脸型、五官和陈惜玥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