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松悲伤不及,就被突然进来的几个身穿家仆服饰的男子强行带离了牢房,带到了刑罚室。见着满室的千奇百怪的刑具,他心里已经凉了半截,不自禁地打了一个寒颤。
他被人绑在了十字刑具架上。
承受着一鞭接着一鞭。
鞭子是特制的,上面还带着刺。
好不容易痛得昏迷,以为能够得到喘息,那些行刑人却将辣椒水倒在他身上,刺激着伤口,令他痛得醒来,如此反复。
闻松曾多次想过要咬舌自尽,却总是不甘心,不甘心这一生还未精彩地活过,就这样无所作为的死去。
待他们打累了,就换人,换刑具。
他们将他倒吊起来,头朝水池,然后松开绳索,让他的头狠狠砸进污水池之中。
水池味道刺鼻,不知有些什么污秽之物。
每当闻松快要窒息之时,绳索又被拉起,放下,拉起,又放下。
脸部的疼痛,身体的疼痛,猝不及防进入污水池中,鼻腔进水之后难熬的胀痛窒息,内心的不安、不甘,种种交织在一起,让他宁愿没有活过。
他其实哭过。
偷偷哭过。
因为他不想屈服,不想在这些鼠辈面前展露脆弱,所以他连哭都无法痛快。
苦闷与痛楚无处发泄。
又是一次被砸进水中。
泪水、血水跟水池里的水混在一起,分不出谁是谁。
闻松想过,这么熬下去,不死也残,还不如狠下心,用力咬断舌根。
可每次这样一想,庞天成临死前的话就会回荡在脑海,不一会儿,庞天成的脸,就会慢慢模糊,转而变成他心中最柔软的记忆——
他的祖母。
祖母那张慈祥的脸,那双坚定的眼,是如此真实,像是触手可及。
可疼痛让他清醒,让他记得,他的祖母,在半年前,已经与世长辞。
祖母在天上看着他吧。
会心疼吧。
会……保佑他吧。
已经不知道是第几天。
已经不知道是多少个刑具了。
全身上下,无一完好。
闻松的意识反反复复,混沌不堪。
在不知道是第几次昏迷后,地牢进来了几个人,将昏迷在老虎凳上的闻松拖了出去。
……
许多天以后的一个夜晚。
南成德后院的门被打开,血肉模糊的闻松被抬上了一辆运送饲料的马车。
驾车的一扬鞭,深夜,嘀嗒的马蹄声像是催命符,扰人清梦,又十分可怖。
夜幕之下,谁也没有注意,另一辆马车,正慢悠悠地跟在它身后,马蹄声轻轻。
到了城外的主干道上,驾车的人便将闻松扔下,嘴里喃喃道:“这里车水马龙的,运气好的话,会有人救你的,我走了,你要是变成孤魂野鬼,可别来找我。”
说罢,马车便像离弦之箭,朝着城内飞驰。
等万事万物重新归于沉寂,藏在路边林中的马车悄然出现在了这条主干道上。
一名黑衣女子从马车内跳下,走到闻松身边,弯腰,一把将其扛起,身形丝毫不见摇晃,稳稳地走到车边,将昏迷不醒的闻松甩在了马车内。
“看来,惹事生非也没什么不好,至少有人将你记住了。”
黑衣女子白皙的皮肤在夜色下,尤为亮眼,让人不禁联想到天上的神女,自带着神圣的光芒。
她秀眉微蹙,红唇轻启:“算你命大。”
……
都说人死之前,会见到这一生的走马灯,会见到曾经死别的人。
其实,濒临死亡的人,也会见到。
故去的人出现在命悬一线的人面前,缓缓伸出手,牵着时机已到的人离开,又或者,将时机未到的人一把推开。
“小松,你怎么回家了?学堂放课了?”
“今天给你做了糖醋鱼,慢点吃儿,哎,祖母吃鱼尾就可以了,鱼尾才是最补身子的咧。”
“小松,你要好好读书,将来才有可能走出这里,不被人欺负。”
“小松,没有关系,去京城的钱,我给你留着呢。”
“祖母不能再陪你了……你要……坚强。”
“小松,回去吧,这里不是你该待的地方。”
闻松正躺在一张木制床榻上,眼角落下晶莹。
“祖母……”
原本在睡梦中低语的闻松忽然挣扎着,想要抓住什么,却没有抓住,伸着空空如也的双手——
猛然睁开眼!
……
由于是突然的惊醒,呼吸不免有些急促,心跳也过快。
闻松一边调整着呼吸,安抚着紊乱的心,一边打量着眼前这个陌生的环境。
这是一间很简朴的屋子。
屋子当中摆了一个木制的餐桌,离床的位置只有几步远。
桌子上除了茶壶茶碗,其他什么都没有。
房间门没关,从闻松的位置可以看见屋外一角,似乎是个简单的小院子。
屋外飘来一阵药香,接着,传来了脚步声。
闻松盯紧房门,想看清来者。
“醒了?”
一道冰冷的女声传来。
黑色的衣裙先飘进一角。
闻松抬眸,女子携光而来。
闻松从未见过这样的女子,一时之间,脑海竟只浮现出几句《洛神赋》来。
“荣曜秋菊,华茂春松。”
“肩若削成,腰如约素。”
这几句话,是闻松在心里念的,嘴上却是不受控地喃喃自语:“不愧是曹植。”
不愧是曹子建,文采斐然。
若是他得见洛神,只怕是半句话也说不出。
“嗯?”女子一愣。
闻松这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有些羞赧,将那点儿小心思藏了起来,赶紧回道:“没什么。”
女子也不计较,“我知你有许多想问的,喝完药再问。”
闻松这才看见女子手里端了一碗药汤,正挣扎着想起身,就听女子道:“起不来的,别白费力气了。至少还有半个月才能动。”
闻松闻言,停止了挣扎。
女子走到床边,淡定自若地给他喂着汤药,倒使得闻松的脸绯红一片。
“你脸红什么?”
女子忽然凑近问。
闻松呼吸一滞,甚至感觉心跳一顿,“没……没什么。”
“我是个大夫”,女子突然道。
“嗯?”
闻松有些莫名。
“所以你……不必难为情,也不必有些旖旎的心思。”
女子直白的话让闻松脸上的绯红蔓延到了脖颈。
“没……不会的。”
他只是……从未跟女子靠得如此近。
而已。
闻松在心里补充。
女子挑眉,也不再说些什么。
喂完药,女子从榻上起身,走到桌子旁坐下,自顾自地拎起茶壶,倒了一碗水。
连喝几口后,才道:“我姓唐,本名为荼。不过,我喜欢大家叫我阿茶。”
“陆羽去横,变荼为茶。阿茶姑娘,你好。”
闻松是个饱读诗书的人,原名为“荼”,自认为“茶”,这其中的关系,他自然能明白。
是以,现在的思维有些飘远。
“你在想什么?”阿茶见他突然发呆,好奇地问。
“姑娘是个性情中人。”
“为何?”
“阿茶。”
他不是在直唤“阿茶”,而是在单纯地陈述这两字。
说完这两个字后,闻松又觉得唐突,于是补充了一句,“从来佳茗似佳人。”
话音刚落,他便咬牙,局促不安,只觉得话都不会说了,怎么越解释越显唐突轻浮起来?
正懊恼间,佳人一笑。
“我知道。”
“嗯?”
“你觉得我好看,所以觉得这个名字适合我,是不是?”
不待闻松回答,阿茶接着道:“我的确生得好看。所以我喜欢这个名字,也爱听人这么唤我。”
闻松被她的直白撞得一愣。
“不论是荼还是茶,都配得上我,不是吗?”
她的嘴角向上弯起了一个极美的弧度。
闻松见阿茶一笑,只觉得满天的流光溢彩,此刻,不论阿茶说什么,他都会点头称是。
“不过,你若是见过皇女昭阳,大概就不会觉得我美了。”
今日方见时,阿茶冰冷的声音和语气,让闻松觉得这是位不好相与的天山雪莲,这时,见阿茶故作叹气的模样,又让他觉得有些可爱,冲淡了不少她身上自带的“生人勿近”的高傲气息。
究竟哪个是真的她?闻松暗问。
闻松没有与女子相处的经验,此刻,只想跟阿茶多说些话,便顺着她的话问:“昭阳公主,很美?”
好在阿茶同世间一些女子不同,心中没有那么多弯绕,她说出的话,并无试探之意,也并不在乎闻松的态度,于是,面对闻松问出的这样一个容易让女子生气的问题时,她只是笑着回答:“冠绝京华。”
闻松垂眸,这四个字,他听过不止一次,也曾想象过这位公主该有多美,但见到阿茶之后,便觉得,女子若如阿茶这般,就已经算得上是一个“绝”字了。
“其实,皇家出身的几位公主,都是极美的。只不过,昭阳公主更为人所知。”
闻松心中微动,然后问:“阿茶姑娘见过?”
闻言,阿茶的眸光瞬间变得冷静,她对上闻松的双眼,“凡是在京城的人,都见过的。”
闻松淡笑,继而问:“不知阿茶姑娘是从何处救的我?”
阿茶如实回答,“你被人扔在了入京的官道上。”
“阿茶姑娘顺手救下了我?”
“嗯。”
“什么时辰?”
阿茶抬眸,扫了他一眼,继续实话实说,“子时。”
深夜……
大祁又实行宵禁……
“阿茶子时才回京?”
“我是大夫。子时才从邻县病人家回京。大夫出诊,属于特例。”
闻松打量着阿茶的神情,找不出撒谎的痕迹,只是,他不信那么巧合,也不信自己这么幸运。
“多谢”,道谢完,闻松又问:“不知在下昏迷了几天?”
“三天。”
“今夕何夕?”
阿茶只答:“科举已过三天。”
果然。
一切如庞天成所言。
闻松闭上眼,咽下胸中的苦涩。
在地牢被折磨时,他就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此刻得知,心中虽是苦涩,但能挨得住。
同时,他还更清醒了些,更觉以前的自己过于天真。
“其实你不必伤心,就算你参加了科举,也拿不到殿试三甲。”
听了这话的闻松缓缓睁开眼,淡淡地问:“阿茶姑娘如何知道?”
阿茶随口答:“猜的。”
闻松苦笑。
“我不知你实力如何,我只知,就算是当年被圣上赞不绝口的庞天成,没有经历那一场牢狱之灾,顺利参加殿试的话,也不可能中状元,顶多拿个探花。”
“为何?”
“科举水深,也就骗骗你们这些读书人。”
闻松看向她,像是在等她的解释。
阿茶也就解释给他听,“大祁各世家独大,科举只不过是给寒门子弟的一个希望,稍微缓和世家与平民百姓之间的矛盾。毕竟,世家再强,也怕百姓揭竿而起。
世家习惯了权力在握。科举,意味着出新贵。若是新贵不能站在他们一边,就相当于是权力被切分。因此,官场这碗饭,他们决然不会松口。而现在大祁的新贵,其实也是听命于世家。”
阿茶又倒了一碗水,仰头喝了一口,白皙的脖颈在日光之下更显透亮,让人忍不住想要去探究她肌肤之下的秘密,感受她颈部脉搏的跳动。
闻松移开了目光,望向天花板。
“且不说世家在背地里控制着科举,就拿教育这一点来说,贫寒学子怎么同有名家大师辅导的世家子弟比学识和远见?再加上,世家子弟从小浸淫官场、商场,跟着家中长辈们四处游历,就连阅历这一点,都远远超出普通同龄人。”
阿茶的一字一句都充斥着闻松的耳朵。
闻松是自傲的,一向自傲于自己的学识远见,可说到阅历——
这是他活了十九年第一次出县。
县里除了家长里短,就是隔壁村或县的家长里短。
光是阅历这一点,是远远比不上那些年纪轻轻就见过大好河山,领略过各地风土人情的学子的。
“即便是天才或者是如庞天成那样有治世之才的寒门学子,在考试中,也会输给世家。准考官、阅卷官、试题、文章代笔,你能想到的,想不到的,他们都能做到。若是实在威胁太大,在正式考试之前,将其处理了便是。”
闻松心中,一片寒凉。
犹如置身冰原,寸草不生,鸟兽不栖。
想到十几年的寒窗苦读,想到祖母为了让他有书读,甚至跪地求人……
一想到十几年间吃的苦,受的辱,就不由得悲从中来。
他握紧了双拳,默默不语。
阿茶看着他青筋暴起的拳头,又想起街坊们说的关于一个叫闻松的学子替庞天成出头的故事,以为他在悔恨,后悔当初站出来,因而错失了科举,便忍不住道:“其实,你即使不站出来,麻烦也早晚会找上你。”
闻松偏头看着她,猩红的眼眶像是积聚了无穷的怒气又无处发泄的困兽。
阿茶暗叹,左右这些都是公开的秘密,让他这个外乡人早点认清局势,早做打算也好。
“乡试的成绩和文章都会提交到各世家手中,世家会找门客分析该年的强有力的竞争者,尽早处理。处理方法很多,纳入麾下、贿赂、陷害等等。
你被知鲜老板带走一事,其实闹得满城风雨。知鲜老板一向无法无天,有时候做出出格的事,也会被带进去关几天。这次,你救人被当街带走,按理说,京兆尹应该出来管一管才对。
可是,很明显,你没有被管。
那只能证明,世家们都统一了战线,不让管。
你初来乍到就得罪了全部世家……那就只有一个可能。”
阿茶故意顿在此处,等他自己反应。
奈何,他已心灰意冷,连思考都不愿。
她只能揭晓谜底:“你的乡试……已经显山露水,且威胁到了今年参加科举的世家子弟。”
阿茶看着面前骨瘦如柴,身负重伤的闻松,实在是不敢相信,这个无力地躺在榻上的人,会让各世家感到威胁。
要知道,今年参与考试的,还有那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