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茶的话并没有给闻松造成心理波动。
他知道自己的水平,却并不知晓这届世家子弟的能力,所以,没有参加科举会试的他,和他们,无法相较。
不能对比,就无法看清差距,也就不存在满足。
他其实在家乡就已经没了对手,大大小小的考试文章,都是在和自己比高低,比进步与否。他一直想通过科举看看,自己究竟是孤芳自赏,还是井底之蛙。
不过,现在也没机会知道了。
是以,他也没有觉得阿茶的话是在变相夸奖他。
再者,因为个人能力出众而被迫害至斯,着实不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
阿茶见他脸上没有浮现她预想中的表情,便多少猜到他没有懂其中的关键。
“你可知……南胥?”
听到这个名字,闻松眼睛亮了亮。
南胥,当朝丞相之子,三岁读四书五经,五岁作诗,七岁作文,当之无愧的天才。
南胥的文章在大祁广为流传,他也曾拜读过,当时只觉辞藻华丽,过度修饰。
可随着南胥的年龄增长,文章也越见端倪。
他甚至能感受到,南胥胸中的丘壑藏于看似吟风弄月的文章之中,只是从不明说。
有时,闻松甚至觉得,南胥也不满大祁现状,也在试图冲破枷锁,打造一个新大祁。
南胥比他小一岁,常常让他觉得自惭形秽。
“南胥今年也参加了科举。”
阿茶目睹了闻松双眸中的光亮,便继续道。
“真的?!”
可下一瞬,闻松的情绪又低落了下去。
他已经没有机会同南胥一较高下了。
“南胥也是世家子弟。我刚刚说过,各家都统一了战线。你忘了知鲜老板姓什么吗?”
南,他姓南。
一想到南成德,闻松便控制不住怒火,除了有对其恶行的愤恨,还有对自己无能的恼怒。
“你的才华,在世家眼里,比肩南胥”,阿茶总结。
在如今的大祁,这句话,对所有学子而言,都是极高的认可。
阿茶不想闻松妄自菲薄,她想让他知道,他的才能其实已经被世家们变相认可,尽管讽刺至极。
……
阿茶是第一个对闻松如此赞誉的人,却不是最后一个。在他日后的漫长人生中,“南胥”这个名字总会伴随着他。世人总爱将两人相提并论,感慨一时瑜亮。
……
被命运肆虐得狠了的人,是怎么活下去的?
科举,是闻松十九年的人生里所遇到的最有可能爬出泥淖的机会,却因坚守他做人的道德与信念,擦肩而过。
他是否应该为了生存而顺从?
这念头在他脑海里闪现过许多次,对他纠缠不休。或许他放弃了那些原则和底线,可以过得更好。
就好比这次,他明明做了件好事,却落得一个最绝望的结果。假设,他只是看热闹,看着情况不对就避开,那么,他也许就可以顺利参加科举,并给他的寒窗苦读一个结果。
后悔么?闻松扪心自问。
谈不上。
他已经习惯。
习惯希望落空,习惯命途多舛,习惯了淡然面对小的大的所有坎坷。
可能就是不撞南墙不回头吧,他就是不愿意对那些硕鼠们低眉顺眼,点头哈腰。他就是愿意对抗不公,管些不平事。
人生很难。
如果能在艰难的人生中,拉人一把,说不定,就会改写对方的命运,世上就少了一个怨天尤人的不幸儿。
闻松是这样想的,所以他总是不吝相助。
纵然,他已经不奢望能遇伯乐贵人了。
命运对他凌虐,又给他希望。
他承接着希望,又被玩弄。
但是他还活着,老天爷到底是留了一条生路给他。
生,就有希望。
有希望,就不会绝望。
不绝望,就能坚持活着。
循环往复,便是命运。
闻松就是这样活下来的。
庞天成在地牢里的那番话,和现在救他、开解他的阿茶,便是命运这次给他安排的希望。
闻松常常想,若没有阿茶,他的心态不会在半个月内,就又变得平稳。
“记恨是一件累事。”阿茶曾言。
他深以为然。
何必让那些不值得的人和事成为前进的枷锁?
能渐渐走出来,不是因为放下,而是因为不去记起。不去记那些痛苦,而是去努力看见美好。
至少,经过这件事,他更加看清了局势,也认识了两个朋友,庞天成和阿茶。
相处这半月,闻松便知阿茶是个极为洒脱的女子,世俗束缚不了她。他还曾为自己的伤势留她驻足而心生欢喜。
他的伤日渐痊愈,阿茶就变得像一阵风,越走越远,徒留他站在原地,除了等风再来,就是闻着似乎还萦绕在鼻尖的药香。
他想为阿茶做些什么,以报答救命之恩。
于是,闻松走向了厨房。
……
待出诊的阿茶回到这个简单的小院子,就闻到了饭香。
香飘四溢。
阿茶走近,只见一个身形颀长的男子正拿着铁勺,翻炒着铁锅中的辣椒炒肉。
她喜辣。
他不喜。
她只在第一天做过辣菜,知道病人不喜后,也就没有再做,没有想到,这个病人竟然这么有心。
阿茶不知不觉看得有些出神。
闻松被辣椒的浓烟呛得咳嗽几声,才将阿茶的思绪拉了回来。
她打趣道:“不是说,君子远庖厨?”
闻松动作一顿,而后接着翻炒了几下,将菜盛出。
“君子的要求太高。闻松自认非君子,非小人。只是一个普通人。”
阿茶挑了挑眉,上前搭手。
两人将饭菜放在院子里的矮桌上,在地上垫了蒲团,就此坐下。
“跟谁学的?”
阿茶看着色香味俱全的菜色,不由得问。
“祖母。”
阿茶知道闻松是祖母带大的,而他祖母在半年前已去世,因此也就聪明的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
她夹了一口菜,放进嘴里,之后的表情,称不上愉悦。
闻松眉头皱了皱,有些关心地问:“难吃?”
阿茶摇头,“好吃。”
“那怎么是这副表情?”
“我在想,这半个月吃我的饭菜,委屈你了。”
闻松随即愉快地笑道,“不是,够好了。”
闻松的笑大都是礼貌的笑,这次的笑大概是带了真心,如冬日暖阳。
阿茶借着夹菜的机会,低下头,掩住即将爬上脸颊的红云,强忍着心动。
“阿茶姑娘”,闻松郑重地唤道。
阿茶收起女儿家的心思,疑惑地“嗯”了一声。
闻松放下碗筷,礼貌地问:“你可知,庞兄,庞天成的家在何处?”
阿茶也跟着停下筷子,偏头看着他,“你想去看看?”
“嗯。”
“那我帮你打听打听。”
“多谢。”
之后,两人也没再说别的了。
静谧、沉默。
却不显尴尬,反而有些和谐。
庞天成毕竟是京城名人,他的住所并不难找。
次日清晨,阿茶便领着闻松去了一个小巷内。
庞天成的陋室就藏在小巷深处。
推开门,是被风卷起的落叶。
没走几步,就走到了院子的尽头,来到了布满灰尘的卧房。与其说是卧房,不如说是书房,满地的书籍,满墙的文章。
闻松眼眶瞬间变得湿润,整个人身上带着浓浓的哀伤,还有对庞天成的肃然起敬。
他走向书桌。
书桌是唯一干净整洁的地方。
桌面上铺着一张宣纸,宣纸上的文字排列得整整齐齐。
闻松心跳擂动,像是感受到了宿命般的召唤,他的视线渐渐往右移。
宣纸最右端赫然用行楷写着四个大字《中兴十策》!
闻松的手颤抖着摸上了宣纸,对庞天成的敬仰,对他遭遇的哀伤可惜,和看见自入京城就耳熟能详的《中兴十策》的激动,复杂的情绪交织混杂在一起,让他险些要落下泪来。
一直在门外的阿茶见他如入忘我之境,便将门阖上,不再打扰。
她坐在门廊上,想起晏安在半月前的一番话。
……
“阿茶,你去救一个人。”
彼时,阿茶刚救了一个寻死觅活的皇长女的面首,正是筋疲力尽,所以有点儿不耐,故意道:“殿下又看中了哪家公子?”
晏安瞥了她一眼,“不是面首。是一个叫闻松的考生。”
阿茶微微吃惊,“是那个在大街上替庞天成出头的考生?”
“不错”,晏安点头,“按照南成德那小子的行事规律,科举结束当天,此人就会被放出来,你守株待兔便好。”
阿茶沉吟片刻,“殿下可否告诉在下,此人为何重要?”
“因为青黛把那日的事绘声绘色讲了一通,招惹得无垢吵着要救人”,晏安毫无感情地陈述。
“……”阿茶十分了解晏安,晏安从来不是一个会大发善心的人,“若是殿下不愿讲真话,那便算了。”
阿茶身份特殊,再加上技高人傲,所以讲话方式直接,不会显得低人一等。
而晏安实在欢喜她高超的医术,也就由她没上没下,当交了个朋友。再则,她是个拎得清的人,办事妥帖周到,是难得遇见的,用得称心的人才,所以晏安跟她相处之时,做了极大的让步。
见她故意拿乔,晏安轻笑一声,“因为南成徳当街犯事,其他世家的人竟然没有借此做文章针对南家,而是顺水推舟,足见,闻松此人,也被他们视作威胁,欲除之。”
这个理由对阿茶来说,已经足够,她点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