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对陈遂行而言,这是初次见面。
然而对周栖野来说,这并不是第一次见到陈遂行。
看着那双与她极为相似的眼睛,恍惚间,周栖野仿佛见到那一年她冲他笑,她那双亮晶晶的眼睛里只有他一个人,慢悠悠的语气是故意在逗他,她对他说:“那是我哥。”
那是她的哥哥。
这是陈遂行。
不争气地,眼泪又夺眶而出。
无声地,周栖野在她的哥哥面前一下子泪流满面。
对于周栖野突兀的流泪,陈遂行只是挑了一下眉,表情算不上多惊讶,随手从深蓝色西装的内兜里拿出一张手帕递给周栖野,“给。”
狼狈的周栖野接下陈遂行的手帕,胡乱地抹了一把脸,深吸了好几口气,才终于停下了汹涌的泪意,抬头望向陈遂行那刹,听到陈遂行问他:“怎么搞成这副样子了?”
熟稔的语气让周栖野一愣。
听起来陈遂行像是认识了他很久。
周栖野并不知道那是否是错觉,他只是红着眼与陈遂行对视片刻后问这个成熟的哥哥:“陈遂行哥哥,你……认识我吗?”
陈遂行低头看他,嘴角似乎上提了一下,很浅,然后轻声说:“嗯。小季跟我说你生病了,所以过来看一下。”
没有听到陈遂意的名字,周栖野也许是失望的吧。
他勉强地扯了扯嘴角,努力扯出一个体面的笑,打起精神和陈遂行对话:“哦哦,好的,陈遂行哥哥。我叫周栖野。”
“嗯,我知道。”陈遂行点头,慢条斯理地拉过一条凳子坐下,开口,“叫我遂行哥就行。”
不知为何,周栖野总觉得陈遂行与他说话的语气里充斥一种莫名的亲昵。
他不明白这种亲昵从何而来,漫长的哭泣似乎让他的脑子生了锈,无法得到答案,于是只能木讷地重复:“遂行哥。”
周栖野叫陈遂行的时候,陈遂行很明显地笑了一下。
严肃的西装,冷漠的眉眼,温柔的笑容,全部集中在面前这个哥哥身上。
很矛盾,落在陈遂行身上,却意外的和谐。
他果然是和她拥有同样血脉的哥哥。
反反复复地,周栖野在陈遂行身上看到陈遂意的影子。
如此频繁,以至于他不自觉地发出了一声又轻又长的叹息。
而单手松了松领带的陈遂行在周栖野的叹息中动作微滞,掀起眼皮望了周栖野一眼后,冷不丁地提起她的名字。
“小意和我提过你。”
兀地,有些游离的周栖野视线一下子集中。
他坐直了身,瞪圆双眼看向陈遂行。
而见到他一系列动作的陈遂行若有所思地望着他,迟迟没有说话。
过了好久,在周栖野期翼的目光里,陈遂行重新开口,语气淡淡的:“你和她口中的周栖野不太一样。所以,你怎么把自己搞成这副样子了?”
16.
陈遂行当然知道周栖野。
妹妹救了他。
妹妹把佛珠留给了他。
陈遂行救不了自己的妹妹,所以,所有无处安放的情感只好寄托在周栖野身上。
原本没有打算打扰周栖野的生活,只是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帮他一把。
比如周栖野刚入大学时嚣张的蓝发——
当时陈遂行和校长一起站在窗边看向操场上那个不服输的少年,看着他犟着脖子不肯向教官低头,陈遂行突然笑了一下,侧头对一旁紧张的校长说:“看贵校实验楼有些年头了,不如趁此机会翻新一下吧。设备仪器之类的,也是时候更新了。苦了什么,不能苦了孩子们的科研。”
校长的眼睛亮了一下,欣喜地点头。
临走之前,陈遂行才提起了周栖野,语气很随意,护着他的意思却很明确:“对了,操场上那个蓝毛是我弟弟,有点任性,您多担待。”
诸如此类的事情件件桩桩,陈遂行隔着遥远的距离默默地看着那个蓝发的少年,在他看不到的地方护他周全。
这就够了。
没必要再接触、再认识、再把半痊愈的伤口撕烂一起疼。
原本应当是这样的。
可惜周栖野生病了。
季时宴刚开始告诉陈遂行时,陈遂行在文件上落笔的速度没有变。
谁不痛呢?
如果周栖野无动于衷,陈遂行反倒会不虞。
可是事情似乎变得越来越糟了。
周栖野太脆弱,承受不住季时宴和时知让幼稚的怨恨。
他可以痛苦,但不能碎掉。
陈遂行清晰的记得医院那个漆黑的大厅,风吹起了妹妹的长发,城市的灯光却照不亮她的表情。
【他碎掉了,而我要把他拼起来。】
妹妹的呢喃似乎还在耳边。
就好像她还陪在自己身边。
尽管是那么疲惫与煎熬的,但她还坚持在陈遂行身边。
她说过,不允许周栖野碎掉。
于是陈遂行从暗处走了出来,来到了周栖野的面前。
倔强望着陈遂行的少年有一双干净的眼睛。
里面烧着盛大又绝望的火,一点一点吞噬着少年的生命,他的灵魂仿佛在这场大火里慢慢被烧成灰烬,直至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口中的我,该是什么样子的?”
重复。
此刻的周栖野只会重复。
毫无灵魂地,机械地重复。
陈遂行知道,这个天真的周栖野确实生病了。
“听说小季和小让找过你。”索性,陈遂行不回答周栖野,话锋一转,问他,“他们和你说了什么?”
“说了什么……”
周栖野慢慢低下了头。
窗外的光照不进他的眼睛,正如那时城市的光照不亮妹妹的表情。
“他们说得对。是我太自私,是我太懦弱,是我太无能……躲在她的身后,只知道怪她走……”
周栖野的话没能说完。
哽咽的声音渐渐消失。
他低着头,再一次泪流满面。
直面周栖野的痛苦,陈遂行有种隐秘的心疼与欣慰。
心疼有一个人牢牢地被妹妹困住。
但是,更欣慰,有一个人牢牢地把妹妹记得。
周栖野不能忘了陈遂意。
可是陈遂意也不愿毁了周栖野。
陈遂行都知道。
“周栖野,你在怪自己帮不上她吗?”
周栖野的哭泣因为陈遂行的反问加剧。
“照你这么说,那我是不是该去死?”
戛然而止。
空气中的悲伤因为陈遂行轻飘飘的一句话凝滞。
眼泪滑稽地停在周栖野的脸上,他猛地抬头看向陈遂行,却见那双熟悉的眼睛没有一丝笑意,冰冷的、残酷的、讽刺的,万般情绪流转,最后只听到陈遂行对他说:“你什么都不知道,所以你没帮上她,没有错。你非要追责,那真正的罪人是我们,是亲眼看着她沉沦,还以为事情都在好起来的我。”
谁不怨呢?
谁甘心放她走呢?
谁不恨无能为力的自己呢?
西装革履的陈遂行分外冷静。
他不再一次又一次地落泪,因为陈遂意的倒下让他知道,眼泪无用,懦弱的眼泪最无用。
陈遂行就是在眼泪中失去了自己的妹妹。
所以他现在不会再轻易哭泣。
“周栖野,她救了很多人,但没人救她。”
是啊,她救了那么多人,可是谁来救她?
周栖野不能。
时知让不能。
陈遂行也不能。
他们妄想陈遂意是神,神明永存,永不坠落。
却从未想过,陈遂意早已闭着眼在黑暗中沉沦。
妹妹是如此决绝,往前跑,奔向爷爷的时候绝不回头。
陈遂行从不怪周栖野。
有什么可怪的?
错的从来不是周栖野。
他的天真与幸福是妹妹慷慨的施舍。
她要他这样,他就应该这样。
“她口中的你,自由、骄傲又快乐。”
“陈遂意要你活下来,你为什么要说不?”
此刻,陈遂行站起身,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周栖野,语气淡淡的,却强硬到不容置疑。
“难道,接下来漫长的时间里,你不应该去看看,救你的她,到底是什么样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