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宋今安在周栖野出院那天终于赶了过来。
他刚跟着项目组从外地回来,书包都没来得及放就打车到了医院门口。
宋今安出现的时候,周栖野正弓着腰捡地上不小心落下的水果皮。
“阿野。”
他如此唤道,然后周栖野回头。
回头,对上好友不解的双眼,周栖野很轻很轻地笑了一下,说:“你来了。”
宋今安看到周栖野的时候,周栖野瘦了很多。
高高的个子,却只有一百出头的体重。
整个人轻飘飘的,仿佛一张纸,下一秒就会随风吹走。
这与宋今安记忆里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截然不同。
一朵热烈盛开的花好像突然就无声枯萎了。
宋今安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究竟发生了什么,才会让那个永远扬着笑的小太阳变成了眼前这个佝偻着背、笑得苍白的病号服少年。
这不到半年的日子,宋今安到底错过了什么?
宋今安不知道,所以只好与自己的好友隔着一段距离,皱着眉问他:“阿野,你怎么了?”
18.
一群人聚在一起,关系难免会有亲疏之分。
就像男生们都是好兄弟,所有人却都与周栖野关系最好。
包括宋今安。
宋今安最好的朋友是周栖野,所以他的书包总是会备着草莓味的棒棒糖,所以他谈了女朋友后下意识点开的界面是周栖野的微信。
中学的时候,他看得到周栖野有多耀眼。
在夜深人静时,在攥紧笔望着试卷发呆的时候,宋今安也会想,如果他像周栖野一样快乐洒脱,一样幸福顺遂,该有多好。
多好。
宋今安当然知道该有多好,所以才会在父母的期望将他压得喘不过气时,一次又一次地去借周栖野的光——
借周栖野的光,苟延残喘。
宋今安时常会想,一个团体必然会需要一个支撑它走下去的核心。
而对于他们这五个人而言,核心无疑是周栖野。
没有周栖野,其他四个人都不可能长久地停在一起。
高考毕业后,尤盼突如其来的告白让宋今安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处境。
在宋今安漫长的中学时代,她是他唯一的异性好友,他当然知道自己对她不是纯粹的友情。
但是,他也知道,那所谓的朦胧好感不是喜欢。
宋今安不喜欢尤盼。
所以他不能接受她的告白。
可惜有些话一旦说出口就无法挽回。
正如尤盼的一句喜欢,成功毁掉了宋今安与她、与江慎的友谊。
自认识尤盼后,宋今安与江慎的关系一直都很微妙。
这几个人里,宋今安和江慎最为相像。
两个人同样的有主见,两个人同样的有理想,两个人同样的有毅力和决心,宋今安和江慎两个人是如此相像且又相互欣赏的好兄弟。
也许正是因为两个人太像,尤盼投向宋今安的目光才会令江慎那么痛苦。
宋今安又不傻,他当然看得到江慎望向尤盼的每一个眼神。
于是在三个人的关系里,他刻意地往后退。
比如并肩走在一起的时候,他总是慢吞吞地落后两步,低着头不去看江慎小心翼翼靠近尤盼的脚步;比如围着桌子坐下的时候,他总是选择坐沈聿白对面,扯着周栖野坐自己旁边,沉默地让出属于另外两人的位置;比如……
在很久很久之前,宋今安也许短暂地喜欢过尤盼。
但,在江慎无数次投向尤盼的喜欢里,宋今安一步步地往后退着。
退到最后,他闭上了眼睛,再也看不到那一瞬而过的青涩感情。
那就这样吧。
就这样,宋今安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维持着与尤盼珍贵的友谊,照顾着江慎倔强的自尊心;偏偏,少年又在与江慎每一个对视的瞬间,相似的人总能看透彼此的心知肚明。
所以告白从尤盼嘴里说出口那刻,宋今安发出了一声很轻的叹息。
终于,在这场关系里,一直往后退的宋今安,不得不离开了。
推开门,宋今安再一次与红着眼的江慎对上眼。
就像初一那年,尤盼借着他的肩膀痛哭的时候,抬头的宋今安错愕撞上的泛红眼眶。
那一次,宋今安没来得及和转身离开的江慎说上话。
而这一次,江慎没有走,而宋今安也冲他笑了笑,在闭着眼装睡的尤盼面前对仓促别开脸的江慎说:“你来了。”
江慎在宋今安出声那刻愣住,宋今安笑容很轻,说话的语速像树懒,慢吞吞地,每一个字却都很清楚:“我身上的东西好多,别把盼盼咯着了。她睡着了,你先抱她去车上吧,我回去看看还有没有什么东西遗漏的。”
事实上,江慎抱着尤盼往前走的时候,宋今安站在原地没有动。
他目送着两个人渐渐远去,却见江慎在踏入路灯下时突然回头。
总是逃避宋今安眼神的江慎这一次直直地望向宋今安,眼里是挥之不去的犹豫与难过。
他在难过什么呢?
宋今安大抵是能猜到的。
可是,天下本就没有不散的宴席。
宋今安离开,才是保存三人友谊的万全之策。
于是,微笑着的宋今安站在原地冲他们挥了挥手,音量不大,但在寂静的晚上,江慎和尤盼都能听得很清楚。
“我订了这两天的机票,到时候不用来送我。”
顿了一下,宋今安用手势示意江慎往前走。
“走吧。
我会想念你们的。”
至此,周栖野也再也没办法维系住这个小团体。
鹿南的风还有操场的歌,就这样永远定格在了宋今安的青春里,成为回忆。
万幸,还好有距离让疏离变得很理所当然。
一点一点地,宋今安从鹿南里抽离,留在他身边的,慢慢地只剩周栖野。
只是,宋今安不明白的是,究竟是从什么时候起,不仅大家的关系变得支离破碎,就连周栖野,也变得如此残缺不堪了呢?
当下,眼睁睁地看着周栖野憔悴的脸庞上划过一道又一道清泪时,素来风轻云淡的宋今安不可思议地往后退了一步。
此刻,他不得不承认——
时间多么残忍啊,不听少年人的乞求,狠心地将一切都变得面目全非。
走到最后,他都快忘了,大家最初到底是什么模样呢。
19.
周栖野的叙述断断续续。
他总是说着说着,兀地陷入长长的沉默,直到宋今安看不下去出口催促他,他才如梦初醒,又开始支离破碎的讲述。
东拼西凑,连蒙带猜,宋今安大概听懂了这个故事。
原来陈遂意不是离开了,而是去世了。
“你问她的哥哥了吗?”
“没有。”
“为什么不问?”
“问了就不能再骗自己了。”
周栖野的回答让宋今安沉默。
陈遂意死了。
这是一件让人难过的事。
宋今安还能模糊地想起少女的笑。
她的笑总是很淡,像是下一秒就会消失。
漂亮的眼睛里总是会不自觉地流露出怜悯与宽容,或者说,神性。
要承认这样一个惊艳绝伦的大小姐消亡,的确不是一件易事。
宋今安理解周栖野的痛苦,却无法容忍他的沉沦。
低着头的周栖野如此憔悴。
瘦得脱了相,显得格外狼狈。
这样的周栖野让宋今安的心里升起了一团无名火,堵在喉咙,愈演愈烈,几乎呼之欲出,又怕怒火烧伤了面前本就伤痕累累的好友,只好闭上了嘴,不让自己脱口而出让人刺痛的话语。
可是周栖野在哭。
他还在哭。
无声且绝望地哭着。
宋今安抱着臂站在一旁,就这么冷眼看着,看到最后,终于憋不住那团火,厉声开口:“周栖野,你的人生里,是只有陈遂意一个吗?”
周栖野似乎听不见宋今安说话,袖口拭去了眼泪,无神地望着地面,始终一言不发。
宋今安越看越来气,于是伸手推了一把周栖野的肩,问他:“你说话。”
眼前的周栖野仍然没有反应。
“周栖野,听见没有,说话。”
许是宋今安泄露出的怒火烧到了周栖野身上,他终于缓缓地抬头,望向宋今安的眼睛里有星星点点的泪光。
周栖野慢慢地开口,回答:“你说什么?”
你说什么?
宋今安知道自己忍无可忍。
他狠狠地推了一把周栖野,毫无防备的好友倒在床上,脚撞上了床沿,剧烈的一下声响很大,周栖野却没有叫疼,只是慢慢地撑起身子,想要重新站起来。
宋今安没有扶他。
而是居高临下地看着周栖野,一字一句地问他:“周栖野,你多久没给阿姨打过电话了?”
周栖野的动作顿住。
宋今安冷笑一声,还在继续说:“你知道我为什么会来吗?昨天阿姨给我打电话,没忍住,哭了一个多小时,一直问我,你到底怎么了。”
怎么了,我的阿野,怎么了?
阿姨一遍又一遍地问着。
而宋今安无能为力。
只能苍白地安慰,没事的,一定没事的。
“你搞清楚,阿姨的病是癌症,不是一场感冒。你真的以为一个手术就一了百了,皆大欢喜了么?你真的看不到她有多痛苦吗?你真的不知道她是为了谁才苦苦坚持的吗?”
“周栖野,你真的不知道吗?”
最后一声,宋今安几乎是吼了出来。
过路的人听见了,甚至好奇地停在门口透过门缝往内看。
周栖野没有回答,而宋今安走了过去狠狠砸上了门,隔绝了一切打探的目光,才重新转身,对周栖野说。
“陈遂意已经死了,只有阿姨还为了你活着。”
“再说了,她都死了,她的哥哥主动问你要不要看看她的过去,你还鼓不起勇气去看真正的她是什么样子,你说你自己是不是个懦夫?”
“周栖野,说真的,看到你这样,我挺瞧不起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