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见齐平安目光始终停留在巨大岩像那不存在的头部，便说道：
“岩像本身长什么样子并不重要，因为从来没见过的人不止你一个。
“模样只是石雕师的意想，真正供奉的东西其实是这里的土地”。
“土地？”齐平安不解：“这岩像的模样，就是这里人们所认为脚下土地的模样？”
面具下的月似乎笑了笑：“不是脚下所踩着的这个土地，而是边境之人生活的土地——驼力沙。”
“不都一样？这有什么区别吗？”
月蹲下从地面上抓起一把尘土，随后摊开手掌，任由尘土被吹着从掌心飞扬。
“驼力沙并不单指这片土地，它还有着另一重涵义——风。”
齐平安心中突然没来由的想着：“若玉玲地区供奉祖宗牌位，是为了谋求先辈显灵给予庇佑。
“那么在这遍地黄沙的绿洲之中，人们供奉风又是为了什么？
“作为被供奉对象的风，面对这种供奉，到底是显灵好呢，还是不显灵好呢？”
“也许是他想的太复杂了，在这把自己视作虫子的地方，或许人们只是希望不被这片土地吞噬罢了。”
他正这么想着，从月刚才出来的地方一路传来了跑动的声音，然后他就看到一个小女孩跑到了月的身边，死死抱着月的大腿不松开。
“月姐姐，你这次走要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月没有回答女孩的问题。
“月姐姐要是不打算回来的话，那就带着妞妞一起走吧，妞妞不要和姐姐分开。”
月少有的有些迟疑，然后齐平安就见月委身抱起女孩走了回去。
和刚才跟着女孩一起过来，但只是远远站着的妇人走到了后面，然后没过一会就只有月一个人回来了。
月的身后带着不止女孩一个人的哭声。
在月抱起女孩的时候，齐平安看到女孩红润的脸颊上带着泪痕，心中莫名有些不是滋味，但更多的是不可置信。
这里可是任何修炼者到来都会被压制的边境之地，这个月的实力更是强到即使不用任何招式就能把他当傻子玩的地步。
可以说初次见面时，如果月不留手的话，齐平安感觉最多三个交手，不，两个交手他就会躺在地上不省人事。
可就是这样的月竟然是个被喊作姐姐的！而且还照顾着一堆孩子！
虽说这个月从一开始就把自己包裹了个严实，声音上也无法分辨性别。
但在这元气聚集都不顺当的边境，能把实力苦修到如此地步，性格比齐重山还要果断。
就算有着洁癖，齐平安也很难把月跟一个能被小孩子喜欢的知心大姐姐联系到一起。
这反差也太不可思议了，就，就如同这周遭遍地的大小岩像一，样给人以强烈的割裂感。
要知道他在跟月来此的这几天路上，他可一直是把月当成老爷们来对待的，月也从来没避嫌过。
现在知道了后本来就够尴尬的了，更尴尬的是知道还是在这般场合，齐平安就更加不是滋味了。
心里总感觉他里外不是人，就仿佛，他是从小孩子手里拐走所珍视之物的坏叔叔。
“你，呃，这些孩子.........”齐平安一时间有些哑然。
抬头看着悬挂夜空中的明月，月伸出手，似想要触碰一般，但终究还是放了下来，说话少有的带着一些温柔。
“在这样的世道，没有人可以干净的来，又干净的走。
“甚至就连干净的来，有时都是不可求的奢望。”
齐平安看着月，又看向哭声传来地方，不知道月口中所说的人是她，亦或是这些她专程来此告别的孩子。
“你，会不会留在这里更好？”齐平安觉得至少应该尝试些什么，尽管可能不会有用。
“我若留在此地，单凭你那孱弱的实力能够抵达旅途的终点？”
月就像是没有察觉到齐平安话语中的关切一般，声音重归冷清。
想起两人现实面前巨大的实力差距，齐平安没有再度开口，选择了默从。
雨水，敲打落叶，轻雷，滚动天边。
遍地坑洼的积水上，涟漪不断打散两人交错的身影。
“太弱了。
“你的幻影究竟是在逼迫别人做选择，还是在逼迫你自己做选择？
“谁告诉你幻影只能用来当作幻影？
“剑法好，是你用来蒙骗对手的，还是用来蒙骗自己的？
“哪本书上写了元气的外放和聚集无法同时进行？
“又有哪里规定了只有拥有元气之人才配被称为修炼者？”
齐平安没有回应，月的话没有给他留下任何情面，甚至可以说是难听至极。
但，齐平安知道，这是事实。
如果他现在把注意力都放到情绪上的话，那么这样的机会便不会再有了，他将错失弥补自身弱点的最佳时机。
犹豫，是月为他指出的第一个短板。
自他开始修炼犹影步的时候，就一直带着自以为是的刻板。
即在和对手的交手中，让对手始终在和他上一个交手后的瞬间，猜想他的下一轮到底是会选择继续进攻，还是转为防守。
这样的逼迫性选择往往在开始不会有太好的干扰效果。
但随着双方不断的交锋，注意力和体内元气的消耗，大量的信息堆积便会让对手逐渐深陷泥潭，出现犹豫。
而一旦出现判断失误，便是胜负分晓之时。
这样的进攻模式在注重修元的玉玲地区可以说屡试不爽，但对上深植边境的月来说，就如同是儿戏一般。
月什么都不需要动用，仅是实战经验的巨大差距，就能从细微处，轻而易举的知道他的下一轮到底是会做出进攻还是防守，从而提前做出应对。
如此一来，在擅长的进攻模式受挫，出现犹豫，被逼迫做出选择的反倒是他而不是月。
这也就牵扯到月所说的第二个短板，欺瞒，即他所运用的第二种进攻手段，倍伤。
倍伤是他在蜕体境对元气聚集打法的延续。
虽说要比蜕体时的威力强上数倍不止，但伴随巨大威力一同到来的，是无法忽视的巨大缺陷。
即使用前发动部位的元气凝聚时间过长。
当然，这个时间过长是针对修炼者的交锋时而言。
与接近瞬发的犹影步相比，倍伤部位的元气凝聚至少都需要两次交手才可凝聚完成
若是碰到势均力敌或者更强于他的人时，实力之间的差距就会促使凝聚的时间进一步增加。
如此致命的缺陷他并不是不清楚，相反，他的选择是在思前想后才最终决定的。
在他初步的预计里，既然倍伤的优势他不想放弃，就必须去想办法弥补。
而他所想的弥补方法，就是用另一门功法的优势，去弥补这一门功法的劣势。
犹影步的幻影，就很适合拿来拖延倍伤发动前的元气凝聚过程，这也是他两门功法一起选择的原因。
放在对方视角里，和对面之人交锋，不仅要无休止的去猜想对方下一轮的交手选择。
即使猜对了，亦要考虑对方下一击的进攻力道是强还是弱，相应要用多少元防御才能不算浪费。
当然这个弱还只是相对于齐平安而言，因为齐平安有着两次身体改造。
正常进攻的力道，同境之人都必需要耗费一定的元气，用作力量加持才能防住。
可，还是老问题，这是边境，他面对的是实力深不见底的月。
在这里，倍伤准备阶段的缺陷会被无止境的放大，即使是犹影步的使用都会出现延迟。
他依靠犹影步的优势，去弥补倍伤劣势的想法更是直接变成了痴人说梦。
但这不是重点，因为月的话中没有针对此点，也说明月察觉并认同了齐平安功法互补的想法。
月话语中真正想说的其实很简单，只有两个，第一是齐平安功法的运用太过死板。
看似两门功法的运用都颇为娴熟，但都只是浮于表面。
既然想要用功法逼迫对方选择作为战斗方式，那想要达成功法最大化的利用，为何只有进攻和防守两个答案。
同一次进攻难道就不能有两种佯攻的诱骗方式？
这两种方式中，难道就不能用倍伤力量的强与弱，再多衍延伸出新的选择？
以此为基础，让对手看似只需要面对两个选择，但实际上就算选对了，所需要面对的也只是新一轮的选择。
而一旦选错了，就要付出更多的代价。
若说上一个对于他来说还是软伤，那月想说的第二个，就真是让他毫无办法的硬伤了。
衣服不好看了可以不穿，可以换，人不行了那就只能是真不行了。
基础差这个问题换谁来都没一点解决办法，这是过快的实力增长一定会面临的问题。
尤其这个问题的发生，还是在以修元为主的玉玲，偏偏他的这种打法到最后是一定会陷入和对手比拼基本功上。
那一旦不敌所带来的后果将会是致命的，他到目前没有输只能说是走了狗屎运。
也是由于地区原因一直以来碰到的人基本功都不如他。
想要解决也没有捷径，根基不扎实只有一点点的补。
月给他陪练让他少走弯路，只是能一定量的缩短时间，该付出的努力是一样要付出的。
月知道这一点，所以在这几天二人的交手中从没有留手过。
齐平安也知道这一点，所以即便数次被打成了血葫芦，也再没有多吭一声。
至于虚伪，月所说他的第三个短板。
起初他以为是月在说他拿拯救别人当借口的心境和行为。
但醒来后和月对的话，让他知道月想说的并不如他所想，没有讽刺的意思。
如今月的再解释，则彻底点醒了他，若说月指出的前两个短板来自于他的功法。
修正之后可以让他对功法的运用达到融会贯通的地步，那么最后一个与其说是短板，倒不如说是升华。
迄今为止，对他修炼影响最大的来源，不外乎方进给他留的两本修炼书籍，那也是他对修炼打基础的伊始。
两本书，一本讲的元，对应吸收，储存，变化，一本讲的功和法，对应利用和释放。
每一个都和修炼息息相关，也正是息息相关所以才每个都单独分开细讲。
由于他接触的时候对修炼一窍不通，无知所以一窍不通，一窍不通所以才看的格外认真。
这份无知又认真的态度，让他对书中的东西有着深刻的记忆，但却没有半点的辨别能力。
这就是“元可以外放和聚集同时进行。”这个简单如窗户纸一样的结论，一直到现在他都没有捅破的根本原因。
既然现在捅破了，那月话语的另一重含义则是，以凝聚转化元气为底层原理的倍伤，并不一定只有凝集完成才能释放。
虽说没有凝聚完成的倍伤威力会出现下降，但凝聚时间过长的问题，相应也不会如以往般致命，应用在实战中的容错会更高。
对手所要考虑的，也不再是单次对抗要用元多还是少的问题，而是一个流动变化的值。
降低上限，极大幅度提高下限，而这一部分降低的上限，也可以通过基本功的充实弥补。
最简单的一种情况，就是对手在和他交锋中，由于基本功或者其他原因，导致单次交手所露的破绽越大，他下一击进攻的力道就会越大。
至此，就是这些天月对他的全部指点。
齐平安没敢怠慢，尽数消化吸收，现在他在和月的交手中，甚至可以短暂的思考和喘息。
“哪里规定了只有拥有元气之人才配被称为修炼者？”
齐平安心中把月所说的最后一句话重复了一遍，随即在脑海中否定道：
“只会修炼元气的修炼者，根本就不配称为修炼者。”这应该才是月最希望他领悟到的。
修元，亦修心，恐怕月这样的修炼者，才是把欲为第一当作开篇第一句话写下之人，最想要看到的。
雨幕停歇，阴云消散，露出潜藏于其中的皎洁明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