祥林死的那天，天地同悲，万物失色。
那一式斩神落下，他感觉到魂魄好像都被扯为了两半，一半在叫嚣着痛苦，一半在想周青词。
他想见周青词最后一面，可是他知道自己没有机会了。
“祥林啊祥林，”秦梓看着脚下遍体鳞伤，脸颊俱是鲜血的祥林，突然笑了，异瞳里闪烁着残忍的光，“你还想等谁救你呢？”
祥林看着他，说话时呛出了一点血：“我没等谁救我……倒是你，真可怜呀……要用这种方式才能得到想要的。”
两神选举除了天道的意思外，还有众神选举，而他的票数比秦梓多出一点……最后决定神位的，是天道。
天道选择了秦梓，然后得到了这样的结果。
“……可悲？”秦梓立刻脸色阴沉下来，“你连命都保不住了——还在觉得我可怜？祥林，你可真是圣人。”
话音落下的一瞬，他的剑刺入了祥林的大腿——
祥林浑身都在痛，这点疼痛并不算什么了，他只觉得意识越来越黑，眼皮越来越重，可他努力的睁着眼睛想看到那个相见的人……
但是他终究没能见到。
他的意识陷入了黑沉的深渊，像永恒的深眠。
万千金色光点落下，没入了秦梓的身体。
他像是打赢了胜仗的将军，脸上露出了得意的笑，众神朝着他跪拜了下来——
而周青词姗姗来迟。
他到的时候连一点点尸身的金光都没见到，祥林的神宫被焚为灰烬，秦梓继位的消息口口相传。
周青词差点疯了，他奔向了神台，质问天道为什么。
——神界有一处云雾缭绕的地方，名为神台，据说在那里心够诚，就可以得到天道的回答。
但是神台周围全是炙热的火焰，那是它本身的保护机制，只有神才能不费吹灰之力的穿过去。
周青词不是神，他只是一个小仙官，可他还是要穿过去要一个说法——
炙热的火焰灼烧上皮肤的一瞬，周青词感受到了皮肤上传来的痛苦，那种仿佛烧穿了身体的痛让他脸色变得难看起来，皮肤也变得坑坑洼洼——
但他还是越过火焰，到达了神台。
他知道，也许只有自己能救祥林了。
“你为什么要选秦梓？！”他怨恨极了，在神台上质问天道，“凭什么——！！他明明就不配！”
天际雷声涌动片刻，传来了回答：“身为神，不仅要有怜悯之心，还要有强大的力量。”
“秦梓有什么怜悯之心？！”周青词不懂，“他看上去就不像好人！”
这个时候的他还不知道秦梓灭了山茶一族，他只是本能的讨厌秦梓，讨厌拉帮结派、表里不一。
“你若只会无理取闹，还是回去吧。”天道冷漠的声音传来。
周青词闭了闭眼，“我想要祥林回来……只要他回来，我什么都可以给你。”
他原本是想着去一趟白虎族看看顾亭念，可他还没到白虎族，天界就已经传来了异动，等他赶回来的时候，连祥林的最后一面都没见到。
这一点遗憾深深的扎进了他的心中，让他不断的反复咀嚼着。
闻言天道却说：“他的身体已经被化为万千神光给了秦梓，回不来了……你回去吧，念在你曾是他下属的份上，我不罚你。”
“可你不是万能的天道吗！”周青词恨恨的说，“我要他回来，不然我就烧了你这神台——让所有的东西都为他陪葬！”
天道：“你没有那个能……”
“你怎么知道我没有！”周青词毫不犹豫打断了他的话，“我杀不了秦梓，我可以杀别人！总有比我弱的——”
“……”天道沉默了一下，“你以前不是这个性格。”
它记得这人以前随了祥林的性子，如今怎么也变得这样偏激了？
说起来……它似乎也确实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到万物失色，所有的一切都好像停止了生长。
难道真的错了吗？
不，天怎么会有错呢？
只是……
“……若我没记错，”天道权衡利弊后开口了，“他身上有一枚白虎族圣物，会为他挡住致命一击，并留下一点魂魄传到白虎族圣地……如果你真的找到了他的那点魂魄，把他带回来，我答应你的要求。”
周青词眉头一皱，“说清楚！”
“去找萧云柯，去问他白虎族圣地在哪里，如果里面有祥林的魂魄……你把他带回来，我再与你说剩下的。”天道回答他。
周青词带着一身的伤离开了。
神台周围的火焚去了他的大半皮肤，他拿了点药擦了擦却怎么也长不回原来的样子了，皮肤也坑坑洼洼的……索性便不擦了，换了身衣服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
后来，他找了个安全的地方养了几天，才有力气循着痕迹去找萧云柯和顾亭念的行踪。
外头的局势很不好，他们一路躲躲藏藏，很是谨慎，因此周青词找他们的时候花费了不少的时间，一边找一边还要抹去自己的行踪，注意不被人跟了。
周青词找到他们的时候，发现他们在一座山里玩起了世外隐居。
那一刻他没有责怪，也没有愤怒，他想的只是……如果，如果有一天我和祥林也能这样就好了……
可是世间的事，总是事与愿违的。
他被萧云柯送进白虎族圣地的那一刻，看见了许多口冰棺——这里说是圣地，其实是一个墓地。
圣地里冰天雪地，那些冰棺就那样摆着，像一个个坟墓，扑面而来的死气让他的心都紧了一紧。
可他找不到哪一个是祥林。
又或者……天道的猜测是错误的，这世上根本就没有祥林了。
他无助起来，痛苦折磨得他想自我了断——
他的一切都是祥林给的，如果没有祥林，世上根本不会有什么周青词。
他只是一个无人在意的蝼蚁。
可是……不行，他要是死了的话……谁来阻止秦梓？祥林不会让他所爱的一切毁在那个人手里。
就在他以为再无生机之时，忽然间他心念一动，感觉到了什么，踉踉跄跄的奔向了其中一口冰棺——
里面原本的尸身碎了，变成了一个面色苍白的魂魄，那魂魄的脸和生前的祥林一样。
他慢慢的睁开眼睛，指尖触上了冰棺之外的人，但实际上并没碰到，他语句很轻：“……你哭了？”
和生前的一举一动没有任何区别。
周青词痛苦的伏在冰棺之上，剧烈的颤抖起来，“……神尊……”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你哭。”祥林的魂魄又开口了。
周青词一顿，没有说话，仍然在默默落泪。
“你想来带我走吗？”祥林却又问，“再哭，可就不跟你走了。”
周青词立刻止住，这才想起来自己此行的目的，他挪开了冰棺的门，里面的魂魄顿时飘了出来，但是看上去飘渺的像云雾，仿佛会被风吹走。
那魂魄活灵活现，和真人没有两样，周青词长久以来积压的情绪在这一刻突然爆发了，他扑过去想抱住祥林——
他想说对不起我那天不该去白虎族……
他想说……神尊，我……喜欢你……
可是他扑了个空。
魂魄没有实体，祥林面色悲悯的看着扑空的周青词，看着他摔到了地上，轻轻叹了一口气，“没有用的，青词。”
周青词伏到了地上，身体近乎低到尘埃，“……为什么？”
“你刚才……想说什么吗？”祥林却问。
一瞬间的勇气泄尽后，周青词不敢开口了，他收拾好情绪，起身，抬头看着他，“……没有，神尊，是天道让我来带你回去。”
祥林看着他，抿了抿唇。
天道如果有那么好心，那弑神斩就不会落到他的身上了……它的心，终究是偏的。
但他没有告诉周青词，只是说：“……好，我跟你回去。”
“……嗯。”
周青词将魂魄带了回去，天道却让他暂时离开。
“为什么？”他不理解的问，目光却放到了祥林的魂魄身上。
天道冷淡的说：“没有为什么……去吧。”
本能让他觉得有什么不对，可周青词没有时间怀疑它，即使怀疑，他也不能做什么。
……终归是太弱小了。
“……青词，”他转身离开的那一刻，祥林却突然叫住了他，“你刚才，在墓地里……想说什么？”
周青词愣了下，但当着天道的面，他更不敢说了，只能硬着头皮转身，道：“……我想说，把您带回来以后，神尊此后便可顺遂无虞，皆得所愿……求您和我回来。”
祥林眼神似乎有一抹失落，“好，我也祝你从此顺遂无虞，皆得所愿。”
周青词松了一口气，暂时退出了神台，但他不知道的是……
“祥林，”天道说，“我很高兴你还有一缕魂魄，你是我最满意的孩子，神陨万物生……你可愿意献祭自己剩下的魂魄，重造轮回？”
祥林：“不愿。”
“……”天道一哽，似乎没想到向来最听话的孩子，这一次不听话了，它问：“为什么？”
“魂魄献祭，从此世间再无祥林。”祥林抬眸，“你是想彻底杀了我，利用这一点神魂，来还秦梓自己做的孽。”
“我会留你一点魂魄让你重新成人的。”天道却说，“你不想和你那小侍卫在一起吗？”
祥林一顿。
“如果不愿献祭，那你这点魂魄留着也没用，”天道语句威胁，“他越过炙热烈火，遍体鳞伤，求你一个平安，如此虔诚，你忍心让他得到这样的结果吗？”
祥林笑了起来，只是那笑容怎么看怎么苦涩，“是你在算计他……”
可是他也没有办法反抗了。
魂魄献祭，从此以后，就没有祥林了。
经过轮回后的祥林，已经不是最初的他了。
“我没有算计他，”天道却说，“是他自愿的，再说了，我会给你留一缕魂魄的。”
“罢了……罢了，”祥林叹了一口气，“我愿意献祭……来吧。”
只是可惜，他没有亲耳听到小侍卫说出他的喜欢。
“别做这幅样子，”天道又说，“我说过会给你轮回，你会轮回的。”
祥林没说话，只是笑着闭上了眼睛。
等他再有意识的时候，却发现周青词身边有了一个叫南慕青的孩子，那张脸长得和他一模一样。
而他，成了影子。
“师哥师哥！”悯天峰里，南慕青抱着一叠书卷凑到周青词面前，眼神清澈，声音也很阳光，“这些信我看不懂……你能不能教我呀？”
他是周青词从外面的乞丐窝里找回来的，那年他十五岁，周青词问他要叫什么名字，他说想叫南慕青。
“……我，”周青词不知为何，有点不想面对他，他看了南慕青半晌，却说：“你找一下凝白，好吗？”
这样的脸，却是不同的性子。
可是……那是天道给他指的路，不应该会错呀。
“……师哥，”南慕青失落起来，他放下书卷，“你……是不是讨厌我呀？每次来找你，你都让我问凝白。”
“没有，”周青词否认了，“是我没有时间。”
南慕青不说话了，等过了半天，他突然问：“周青词，我有时候觉得你在透过我看别的人……是我感觉错了吗？”
这一瞬，祥林忽然就觉得天道无比恶心。
真正的人成了影子就算了，还牵扯进来一个无辜的人。
“……抱歉，”周青词看着南慕青，“你回去吧。”
他没有否认南慕青的话。
从此，南慕青没有再来过。
直到某一天，葛枯突然捧了个窝过来。
“……掌门，”葛枯犹豫了一下，把手里面的窝放在他桌前，“有个事我和你说清楚。”
祥林彼时正坐在周青词桌上，看他写那些东西，闻言也抬头。
周青词同时抬眼，但他并不知道心心念念的那个人就在身边。
如此残忍。
“就是……那六个小猫，”葛枯挠了挠头，“南慕青那只总是去找你，我看着像发情，你注意一下。”
她掀开窝上的布，里面有一只小猫在不停的蹭另一只，可被蹭的那一只总是躲它。
小兽身上带有主人的血，也带了主人的一部分最纯真的念头。
周青词：“……”
祥林：“……”
“……就，”葛枯见他沉默，还以为自己说的不清楚，直接明了：“他好像喜欢你，但我看你好像没有那个意思，要不你和他说清楚？”
周青词叹了口气。
“说真的，”葛枯拉了根凳子坐了下来，“你和他到底怎么回事？你最开始不是亲自去找他，那么重视他吗……现在怎么连你这里都不敢来了？”
“……我不喜欢他。”周青词揉了揉疼痛的眉心，“他不是我想找的那个人。”
他和祥林在一起很久很久，不会有人看不出自己深爱的人是什么模样。
从南慕青说出那个名字的那一刻，周青词就觉得有什么东西错了。
慕青，慕青……祥林很少直接表达这种意思。
“你不喜欢他，你对他那么好干嘛呀？又是单独开峰，又是封尊的，”葛枯眯起眼，“他当然会误会了。”
周青词无话可说。
他第一次不知道该怎么处理一件事。
“和他说清楚吧，”葛枯开口了，“说清楚就好了。”
于是周青词第一次踏进了万歌峰，这里书阁遍地，他找到了南慕青。
“师哥！”南慕青看见他来，很是高兴，扑过去抱住他，“你终于……”
“……小青，”周青词打断他的话，“是我对不起你，我当时不该什么也没搞清楚就把你接到这里来。”
南慕青一顿：“你喜欢的不是我，是和这张脸很像的另一个人，对吗？”
他看得出第一次见面时周青词对他的喜爱，那种感情和他现在一模一样。
“嗯。”周青词承认了，“你以后不要对我有……”
“那万一你有一天喜欢我了呢？”南慕青却打断他的话，“师哥，反正那个人现在不在了，他是什么样？我也可以是什么样……我……”
一直如影随形的祥林闻言竟然真的有点动摇。
“那不对，”周青词看着他，“你也到时间游历了，下山去吧，和弟子一起。”
他以为时间可以解决一切，把南慕青赶下山后，开始养顾亭念的人偶，开始和秦梓对抗，他想让顾亭念从那边过来后也有好的一切。
祥林懂他的心思，一直跟着。
可是偶尔在看见周青词疲惫的时候，他还是会忍不住心疼。
而南慕青结束历练，很快也回来了，但他的心思却更坚定了——
“师哥，下了一趟山我才发现你真的很好，很伟大……我还是喜欢你。”南慕青看着周青词，笑着说，“你不用忙着回应啊，当我不存在就行了。”
周青词无奈，随他去了。
可也是这份随意，害得他在和秦梓对抗的时候，没注意到南慕青跟了上来。
直到秦梓说——
“和我打架还带人？”秦梓冷笑，“怎么，终于发现你的力量敌不过我了吗？”
周青词一愣，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什么人？”
“……哦？”秦梓挑眉，“那看来是巧合了……没什么，我已经顺手解决他了……来吧，让我看看你这次又长进了多少！哈哈哈哈！”
他大笑起来，动用了神力，两人打了起来。
理所当然的，人终究比不过神，周青词还是输了。
而同时，祥林少见的没有在他身边，他跟着南慕青死后那缕飘散的魂魄，想护送他安稳轮回。
可这一次，南慕青的魂魄居然看到了他。
“原来他喜欢的是你吗？你一直跟着他吗？跟了多久？一辈子？”南慕青露出一个很勉强的笑，看着他，“……我第一次知道，原来一样的脸，也会有这么大差别。”
面前的人眉目间都好似带着神性的悲悯，看着他的那双眼睛，你会觉得自己被莫名可怜了。
“希望不要再见了，”南慕青看着他，又说，“……我发现我还是自私的。”
他不希望，周青词知道这个人一直跟着他。
祥林却只是叹息，“去轮回吧。”
南慕青深深的看了他一眼，突然将尸身粉碎，才离开了。
——很久以后，祥林才发现南慕青可能是怕他以他的身份陪在周青词身边，所以才将尸身粉碎。
可是他从不稀罕抢别人的东西。
再后来，周青词死了，他的尸身被元玄派的人安置在了冰棺里。
祥林一起躺了下去。
他以为自此会再无意识，可等他睁开眼睛，却发现了一群乞丐。
“……？”
“这模样，长得真不像乞丐……”有人说，“我们把他卖去春楼接客吧？”
祥林：“…………”
他意识到了什么，低头一看，发现自己好像变成了南慕青的模样，穿的灰灰的、破破的。
乞丐，对……南慕青没被接走时是乞丐。
可是这些人……祥林皱眉，本能的想跑，却发现下肢无力。
他意识到了什么，突然摸了摸大腿，那里有一个很深的血洞——
这是他自己的身体！那是秦梓给他弄出来的伤！
……狗天道。祥林第一次这么想生吃了它。
这又是在搞什么？
“啊！他身上好像都是伤！”有人发现了，“会不会是什么身份厉害的人啊？……咱们不能为了几分钱把自己的命搭进去吧？”
祥林沉默的看着这群衣衫破烂的乞丐。
“什么身份厉害？你看他像个残疾一样，分明是被别人欺负的……”另一个乞丐眯起眼睛，“卖出去……有三两银子呢。”
祥林之前因为神位游历过，见过人间的恶，也见过善，因此只是怜悯的看着他们。
“……他什么眼神啊？可怜我们吗？”有人不理解了。
“看谁可怜谁，把他带走……别浪费了这副好相貌！”
祥林冷笑了一声，乞丐以为他要憋大招，呆了呆，发现他根本啥也不会。
然后把他带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