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距离许安然从律家离开已经过了三天之久,她与外界断绝了联络,心中自然是担心的,但也暗暗下了决心,一定要尽快把她该做的事情都做好。
“多乐?多乐!”
许安然蓦地回了神,这些天她已经渐渐接受了“宁多乐”这个名字。
宁长渊笑着提醒她:“在想什么呢?爷爷刚刚在叫你。”
“哦,没有。”许安然的脸上闪过几分尴尬,是她提议推着老人出来到院子里晒晒太阳的,现在却是她走神了。
当然,她起初并没有想到宁长渊也会一起,否则打死她也不会出来。
宁康永坐在轮椅上,腿上盖了一层毯子,扭过头面容和善地望着许安然,问:“怎么了孩子?是不是有些累了?来,我们去旁边歇会儿吧。”
许安然刚想说“不用了”,但转念想了想,点了点头,推着宁康永沿着石板小路走了一段路,宁康永忽然说:“长渊哪,你去给下人说一声,中午我想喝点儿鲜鱼汤。”末了,他又微微偏头问许安然,“孩子,你有什么想吃的吗?”
许安然想了想,“我喜欢吃甜的东西。”
“呵呵,好啊,我们家的大厨师烤得一手好慕斯,今儿我们乐乐有口福了。”宁康永乐呵呵地笑着,“长渊哪,快去吧。”
宁长渊默了片刻,笑笑,“好。”
其实,他心知肚明,老头子是故意支开他的。从多乐“夭折”到俞婧身亡,两父子之间已经有了不小的罅隙,若不是这次多乐回来了,怕是老头子也不会给他好脸色看。
宁长渊走后,许安然便一路沉默地推着宁康永走着。
许安然自然也知道宁康永是故意支开宁长渊,想必是有话要对她说,但他却迟迟没有开口,而她自然也不好问什么。
直到走到一个木质吊椅前,宁康永才示意她停下,双目直直地看着那已经上了年龄的吊椅,眼角的皱纹深了几许,唇边却噙着浅浅的笑意。
许安然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吊椅看上去少说也有几十年的历史了,她不知道吊椅背后的故事,因此,她看不懂宁康永的愁绪是从何而来。
半晌后,宁康永才开口,却是轻叹了一口气,说:“孩子,我知道你恨你父亲。”
许安然一愣。
“爷爷虽然老了,不中用了,但脑子还是可以的。从你那天回来,我就看出了你是心不甘情不愿,直到今天,我也没听你叫我一声‘爷爷’,没听你叫你父亲一声‘爸爸’。”
许安然咬住唇,不语。
宁康永侧了侧身子,能够更清楚地去看那张吊椅,“你失踪了整整二十年啊,这二十年来,所有的人都以为你早已经不在这世上了。当初,宁家上下无不哀叹,你母亲疯了,你姑姑也哭了好几天,只有你父亲一滴眼泪都没掉。所有人都说你父亲心肠硬,刚出生的女儿就夭折了连眉头都没皱过,还把自己的妻子关进了精神病院。但是,谁能看见他夜里一个人拿着早就准备好了的婴儿鞋子一坐就是一晚上呢?所有人都可以误会他是狠心歹毒之人,但是,孩子啊,他到底是你的父亲。”
提及了死去的方如意和宁俞婧,许安然的眼睛有些酸酸的,咬了咬牙,她抬眸,依旧一言不发。
当初宁俞婧是在律凌辰的身边遇害的,她想起了第一次见聂湃时的情景,他对着律凌辰怒吼,指控他空有天大的能力却没能保护好一个女人。所以,大概多数人都只知道是律凌辰没能“保护”好宁俞婧才让她遇害,却不知道,那一枪是宁长渊开的,而且,是开向许安然的。
而方如意,在精神疗养院待了整整二十年,外界也有传闻她早就已经死了,精神疗养院不过就是个幌子而已,她死的时候并没有引起太多的争论,也只有当时在场的几个人知道,方如意中的那一枪,也是宁长渊开的,是开向律凌辰的。
但这一切,许安然都没法开口。真相太过于残忍,所以有些事情还是成为秘密的好。虽然她很想问,能开枪打死自己的妹妹和妻子,难道这样的人还不够狠心和歹毒吗?连自己至亲的人都能杀死,那么她这个所谓的“女儿”,又能逃过什么吗?
“长渊他也恨我。”宁康永忽然说,语气中是浓浓的悲哀,听得许安然刚刚压回去的悲伤情绪又蓦地涌了上来。
“孩子,你别在后面站着了,来,过来坐在摇椅上。”宁康永让许安然坐在吊椅上,许安然才终于看清他的神情。
那是怎样苍老的一张脸啊?岁月那么残酷,在他的脸上留下了太多、太深的印记,他看她的时候眼底有着慈爱,那是她从不曾在任何人眼底看到过的,是老一辈的人对膝下子孙的溺爱。
许安然坐在摇椅上的时候,上了年代了摇椅“咯吱”了一声,吓得她肩膀一颤,再也不敢乱动了,背脊挺得笔直,有些僵硬地坐着。
“这摇椅比你的年龄还大。”宁康永噙着笑意,“这个摇椅,似乎还是你父亲小时候的,中间也坏过无数次了,但你的父亲却迟迟不肯把它拆掉。他钟爱这个吊椅到什么程度呢?有时候下雨天,他生怕雨把吊椅淋坏了,撑着大伞站在雨里,对它的关心程度远超过了他对他身边的每一个人。”说到这里,宁康永的眼神又黯淡了几分,半天才缓缓地道:“因为这个吊椅,是你父亲喜欢的女孩儿来家里时,最喜欢的了。”
许安然的手指轻轻触到了吊椅上的木,外面裹了很厚的胶,是防潮防腐的,但依旧掩盖不了这个吊椅的破旧。上面的裂纹摩挲着她的指腹,似乎在向她述说尘封已久的历史,又似乎在倾诉,倾诉无尽的伤痛。
“长渊他喜欢的女孩儿不是如意,他娶如意是被我逼的。而和他相恋的那个女孩儿在得知他结婚之后受不了这个打击,在他婚礼当天坠楼身亡了。自那之后,长渊就性情大变,对我、对俞静、对如意都不曾有过好脸色,我也再也没见他露出过笑脸,直到……直到你母亲怀上了你,直到你的出生,我才终于看到以前的长渊。”
造化多弄人。
如果结果注定是要失望,那么干脆就不要给任何希望,否则只会叫人绝望。宁长渊便是这样。
他与心上人相恋时,他才十九岁,她才十七岁,都还不到法定的结婚年龄,而宁长渊也无法给她什么,只说,再等三年,他一定会娶她为妻。然而,多年过后,他却碍于家族压迫,娶了一个他不爱的女人,而他爱的女人却因此断送了性命。洁白的婚纱和礼服,成了他深爱之人的祭品,越是白,他越觉得刺眼。那晚,他发了疯似的,将方如意折磨得如同渴死的鱼,第二天清早,却接到了爱人坠楼逝去的消息,不曾留下一言,便用了这样极端的方式离他而去。而最讽刺的是,当时,他赤luo着全身,身边躺着的是另一个女人!
自那之后,宁长渊便跟变了个人似的,也再没有碰过方如意。但,方如意却怀孕了。
最初时,宁长渊也并无太多喜色,因为那个孩子生得再乖巧,不是他和他所爱之人的孩子,都是他背叛他们感情的标志。然而,几个月后,产检的医生告诉他,宁太太怀的是个女孩儿。
怎么形容他当时的心情呢?很是复杂。那个女孩儿是在他爱人死去的那夜来到这个世上的,他不曾信过宗教,但那一刻却觉得,这个女孩儿是他爱人的转世,因为他曾说,这个世上除了她之外,他还能去爱的女孩只有他们的女儿。
今生做不成爱人,她会不会是在转世之际,用了这样的方式再去博得他的一世恩宠?
总之,宁长渊是怀着忐忑又期待的心情去等待着女儿的出生的,也因为自己生在宁家豪门,一生都无法自己主宰,甚至经历了与深爱之人天人永隔的悲剧之后,他给女儿取名为“多乐”,并立誓,无论如何都要好好保护这个女儿。却不想,她一出生便“夭折”了……
“孩子,你父亲还有很多你不知道的事情。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你……”宁康永一句话还没说完,便剧烈地咳嗽了起来,吓得许安然连忙站了起来替他拍后背顺气。
宁康永还有好多话想说,却因为咳嗽得剧烈没办法说出来,脸涨得通红,眼睛也在一时间血丝密布,许安然吓坏了,赶紧说:“您别说了,我知道,我会……我会原谅他的。”
*
关于那个吊椅的历史,许安然不可能去问宁长渊,从宁康永的口中可知,那是一段情伤,是把一个翩翩少年,硬生生变成了一个铁血男人的经历。
正所谓每个人心中都有一处伤,那是曾经天塌下来的地方。许安然和宁长渊虽是父女,但在许安然还没能完全原谅他、接受他这个父亲的时候,她不能僭越了去揭他的这道伤疤。
整理了情绪之后,她仍旧没有忘记,她之所以留在宁家是为了什么。
那夜,宁长渊说,你迟迟不肯来找我,那我也只好用这样的方式来逼迫你了。
他口中“这样的方式”,是指从她身边的人下手,也就是打通了姚瑶那边的口风,曝光了沈家的丑闻,让宋沈两家的联姻破灭。而他最后逼得她不得不来找他的便是,公开了许安然的真实身世,并告知,律凌辰一直在想办法压制这些消息,你不想见我,难道是想让他为难吗?
那时,许安然冷笑道,我第一次看到父亲要见女儿居然是用这种方式!
宁长渊笑了,说,你清楚我的手段,所以,不要逼我走到最后一步。
是的,他的手段过于残忍,所以,许安然妥协了。
这是律凌辰教过她的,以退为进,看似妥协,实则却暗藏了玄机。
正所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宁长渊做过太多足以让他、让宁家全盘覆灭的事情,她现在想要做的,就是找到足够有力的证据,用法律这把无形的枪逼得宁长渊就范。她知道律凌辰不会甘心让宁长渊这么好过,但是,她能做到的,真的只能到这个地步了。
关于律氏灭门一案,时间太过于久远,许安然目前还不能盲目地去搜寻更深的证据。本想着从宁康永又或者宁长渊的口中套出一些线索来,但,那日她出门得急,连平时近乎随身携带的录音笔都没有。
潜入宁家就这么一次机会,以后宁长渊可能会对她存有防备之心,所以,细思苦想之后,许安然决定铤而走险。
这一日深夜,许安然潜入了宁长渊的书房。书房在楼层的最深处,且门外设有密码锁,但这些都难不倒许安然,因是深夜潜伏,她警惕性极高,刚开门却不急着进去,小心翼翼地扫了一眼书房的构造。
有摄像头,但是也有盲区。
许安然观察了一会儿后,便轻手轻脚地走进了房间,然后走入了属于摄像头盲区的书房内室。
宁长渊的书房构造与律凌辰的大相径庭,许安然一时之间适应不过来。
一进门,是简单的会客厅,茶具、果盘样样齐全,然后左侧一扇门,右侧一扇门,都是紧紧关着的。而许安然为了方便,径直走进了左侧的门。
又是上了锁的门。
许安然有些无语,心想着这得是多没有安全感的人才会在家里弄这么多麻烦的东西啊?她拿出了事先准备好的黑色小发卡,不出半分钟便听得锁“咔嚓”一声,开了。
而许安然前脚刚踏进去,后脚便有声音幽幽传来,在这样的深夜,这样的情况下,硬是把许安然吓得差点丢了魂。
“你想要什么东西直接找我要便是,何必费尽心思像做贼一样呢?”
竟是宁长渊。
他如以往一般低沉又不带任何温度的声音,令许安然感到了一股凉意正沿着背脊骨往上爬,她的下一部动作,蓦地终止了。
“啪”的一声,宁长渊打开了大灯,将门合上之后便径自坐在了沙发上,双腿叠在一起,好似在看戏一样看着背对着他的半边身子已经踏入了门的许安然。
许安然忽然想到他曾说的话,不要逼他走最后一步。
莫非,他的最后一步,是杀人灭口?
“我的书房有些大,找起东西来有些麻烦,你想要什么?开口就是了。”见她依然保持着原来的动作,宁长渊又淡淡地提醒了一句,完全没把许安然当做秘密潜入的“贼”,而他则是捉了现场的主。
想着现在已经退无可退了,许安然干脆心里一横,转过身理直气壮地和宁长渊对视,开口声音清冷而从容,反问他:“我想要什么你都会给?”
“当然。”宁长渊不假思索。
“包括你的命吗?”
闻言,宁长渊哈哈大笑起来,“我的女儿怎么会做出这么大逆不道的事情来呢?你放心,只要你想要,只要我能给,你只管开口便是。”
许安然想到了四个字:礼多必诈。
宁长渊既然会掐准了时机出现在这里,就说明他早有防备,也就是说,打从她第一天跟着他回到这里,他就没有相信她是真的妥协了。那么,他应该很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么,而他这么说,为什么?
“我凭什么信你?”
“凭你是我宁长渊的女儿!”宁长渊说,“正所谓‘虎毒不食子’,这个理由够不够让你信我?”
当然不够!
许安然在心底冷笑,然后说:“你是想让我知道些什么,然后再让我死得瞑目吗?”
宁长渊不怒反笑,“果真是我宁家的女儿!有胆识,有气量!”
以往,也不乏有人这么夸赞许安然。
说她有本事,有胆识,不同于一般的女子。每每听及,她都会很高兴。说没有一点儿骄傲是假的,但更多的却是自豪。因为,她是律凌辰亲手教出来的,对她的能力的认可,便也是对律凌辰的认可。
就像在国外办案的时候,经常有人因为她的年龄和性别而怀疑她的能力,而知道的人会说,别看这丫头人小又瘦弱啊什么的,鬼心思多着哩!
而今天,宁长渊算是夸赞了她,却给她扣上了“宁家女儿”的帽子,这让她的眉头微不可见地觑了觑,但也没有说什么,只当宁长渊也是在间接夸律凌辰。
见她不出口反驳,宁长渊的眼底窜过了一抹窃喜,但很淡,思考了一瞬后他说:“既然你不肯说,那我也只好猜猜看你想要找的是什么了。”
说完,他终于起了身,却是从许安然身前走过,进了另一侧的门。
看着宁长渊的背影,许安然垂在腿侧的手不由得攥紧,手心有隐隐密布的一层汗。趁着宁长渊不在的空档,她深吸了一口气来调节自己的呼吸,而后强迫自己冷静了下来,不再去胡乱猜测宁长渊的葫芦里究竟卖得是什么药。
胡思乱想只会让她自乱阵脚,既然事情已经不可避免地发生了,那么她也只好见招拆招,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几分钟后,宁长渊才从里面出来,手上拿着一个密封的文件袋,还有一个小盒子。他重新回到沙发边坐下,将东西放在茶几上,手压着文件袋说:“这里面的东西,记载了律氏从律门到灭亡时与宁家的一些往来,明细得当,包括与你一直跟进的‘画境’案子有关的资料。兴许这里面的东西还能助你让聂氏完完全全崩盘,让聂湃再无见光之日,当然,说不定也能帮你扳倒……”宁长渊故意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你的父亲,也就是你爱人的仇人。”
最后一句话像是拨动了许安然心中一直绷紧的弦,左右摇摆间将她的心脏弹得生疼。若是文件袋里的东西正如宁长渊所说的那样,记载了几十年来律氏和宁氏的来往,那么必然会有线索指向律氏灭门一案。许安然她们已经知道了结果,求的不过只是一个相对精细的过程,而这个过程恰巧能够成为有力的证据支撑起她们想要的结果。
而现在,那个过程似乎就只隔了一层薄薄的纸摆在她的眼前,她却有些害怕了。她清楚得很,宁长渊怎么会那般轻易地给出能够扳倒自己的东西?
果不其然,沉默了一会儿后宁长渊接着说:“不过,‘画境’这个案子牵扯的人、事实在是太多了,关系也太复杂了。如果你能把它彻底连根拔起,那是最好,但许多你身边的人可能也逃不过。如果你不能将它彻底铲除,那么……”
那么,对方为了不留有后患,一定会采取措施将涉及此案的人杀人灭口。
冷不丁想到了不久前Kervin曾经告诉她,律门也曾参与了“画境”这个案子,也犯下过很深重的罪孽,又想到了宁氏和聂氏原先是与律门有所合作的。想过这些之后,她再看着被宁长渊压在手下的黄色文件袋,眼皮突突地跳着,莫大的恐惧将她包裹了起来。
宁长渊始终在观察着许安然的神情,见她的脸色微变,他便勾了勾唇,手离开了文件袋,整个人有些慵懒地倚靠在沙发上,“我的女儿那么聪明,应该是知道了什么事能做,什么事不能做了。”
-本章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