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撤离
“血缘……关系?”
殷亦九喃喃道,脑海里浮现出来的,是母亲卧室床头柜摆着的那张照片。
那时候他才四岁,他小时候个子矮,当时还够不到母亲的床头柜,他只能站远一点伸长了脖子看。他只能勉强看清那是一个笑起来很温柔的男人,穿着一身西装,稍稍欠身偏着脑袋靠在穿着旗袍的母亲的肩膀上,似乎笑得很灿烂。
家里照顾他的阿姨来抱他下楼吃水果的时候说,那是他母亲和父亲的结婚照。
他没有请阿姨帮忙拿下那张照片仔细端详,他只是沉默着,从阿姨的肩头看过去,看到照片里的母亲脸上也带着笑容。耳边听阿姨又在絮絮叨叨:“先生和夫人感情很好,他们从小一起长大,可惜……唉!”
后来阿姨又说了什么他就没在意了,他只是突然对那个没有见过一面的男人产生了好奇。
从小到大,他听过很多关于自己父亲的传闻,大部分来自于那群不怀好意的亲戚。那些人不敢在奶奶和母亲面前胡说八道,就在他这个小孩儿面前装模作样地感叹他可怜,还叹息他母亲那么多年错付痴情,说他们是无依无靠的寡母孤儿。
后来说这话的人被小混混打断了腿,据阿姨说那家人还抬着人来殷家老宅哭闹,被他奶奶喊保安直接赶了出去,从此在殷家销声匿迹。
阿姨当时又跟他说:“小九少爷,这些人都是白眼狼,你可别听他们胡说八道。”
殷亦九根本不在意那些流言蜚语,他只是看到奶奶轻轻拍了拍母亲的手背,而母亲则面色温柔地扶着奶奶进了卧室。
殷亦九的父亲叫亦如许,他知道父亲是入赘的,因为他从母姓,他管外祖母叫奶奶。
他只知道父亲的名字,除此以外,其他的他一无所知。
哦,他还从那些所谓的亲戚嘴里听说父亲偷了殷家至宝跑了。
他是从来不信的——虽然母亲从来没有跟他说过那个男人的事,但从奶奶和母亲对嚼舌根的人的态度可知,她们尊重他的父亲,不允许殷家有人诋毁他的父亲。
后来奶奶去世,母亲彻底接管了殷家的事,殷亦九也去了玄门,便再也没有听到过关于他父亲的只言片语。
那么多年过去,心里那个念头又冒了出来——他得回殷家跟母亲了解关于父亲的事。
他甚至在想,出现在这个陵墓里的,也许真的是他父亲。
“但你们的性格似乎完全不同。”
楚凤林的声音打断了殷亦九的万千思绪,殷亦九淡淡道:“人各有不同而已。”
楚凤林点头:“确实如此。”接着他用眼神示意殷亦九可以速速离去了。
殷亦九却似乎欲言又止,楚凤林想着像他这般无欲无求之人不该出现这样的神态,他难免好奇:“你想说什么?”
殷亦九直接道:“按理来说‘一梦浮生’会让人看到自己内心最深处最渴望的画面。”虽然开口时他干脆得好像没有刚才片刻的欲言又止,可说完这句他又闭上了嘴巴。
楚凤林等了半天,却没了下文。他难得挑眉:“那又如何?”
殷亦九垂着眸,似乎在措辞该如何说出口。楚凤林却站起来道:“你先想着,我去找焚轮。”
殷亦九一抬眼,身边已经没了楚凤林的身影。
行吧。殷亦九心里道,万事随缘。
又花了点时间把墓里的法阵再次加固并复刻下来后,殷亦九才收拾好自己的东西打算离开。没了楚凤林和“一梦浮生”的干预,他很快就站在了墓道入口。
确实下过一场大雨,不过雨已经停了,树上倒是还滴滴答答落着水珠。殷亦九往自己身上画了一道避水符,直接往营地而去。
离营地不远的时候,他闻到了鸡肉和辣椒的香味,还看到了迎面而来的杨冬青。
杨冬青又换了一套衣服,头上还顶着一根毛巾,对方正不甚在意地胡乱用毛巾搓着湿漉漉的头发。
“阿九!”
杨冬青也看到了他,毛巾挂到脖子上就朝他大步跑过来。
“柴火鸡刚刚炖好,我还多削了好几个土豆。”
殷亦九点头:“我闻到香味了。”
一顿鸡火锅,吃得大家嘶嘶哈哈冒热汗,最后连汤底都被喝了不少。
这鸡是本地的跑山土鸡,土豆是本地的沙地黄心土豆,二者搭配起来,一大铁锅的柴火鸡吃得很过瘾。
连殷亦九都不免吃了很多土豆和蔬菜,还有杨冬青给他捞的好几块鸡肉。
杨冬青抬着大碗喝鸡汤,旁边谢君泽道:“我奶奶经常说我饭后喝汤,越喝越莽。”说着,他也抬起大碗喝一口,“哈”地呼出一声好过瘾。
“今天喝汤,天时地利人和啊!今天正好下了一场雨,不那么热。”杨冬青接道,“我们俩还步数破万,运动超标,是该补补。”
殷亦九就去看他,等他说发生了什么。
杨冬青喝完了汤,一边帮着收碗筷,一边道:“你出门的时候没带伞,雨太大了我本来要去接你的,结果你猜怎么着?”
“怎么着?”殷亦九配合他。
“嘿!”杨冬青跟说相声似的,“在陵墓入口和日渥不基来了个面对面。”
谢君泽接道:“不过那小子就跟老鼠见了猫似的,一看见冬青就跑得贼快,我俩都没追上他。”
“是啊!”杨冬青拍大腿,“这也就罢了,我俩还被他带迷路了。”
殷亦九问:“那你们怎么回来的?”
谢君泽说:“还好我随身带的对讲机还有电,当然是搬救兵了。”
“不然我们可就错过这美味鸡火锅了。”
听他们这么说,殷亦九点头:“看来日渥不基没事。”
杨冬青把碗放到盆里要帮忙洗,被专门负责做饭的石青志撵开了。
他于是走到殷亦九边上坐下,问他:“你那边的事怎么样?”
殷亦九回:“都完成了。”
接着他又道:“只是……”
“只是什么?”杨冬青侧头看他。
“有一点疑惑,需要回家一趟。”殷亦九却没有详细和他说。主要是面对着杨冬青,他颇有点不知该如何开口的窘迫。
杨冬青于是道:“多回家看看也好。”
摘了一片叶子放嘴里,杨冬青试着吹,可惜叶子太软了,吹不出声就破了。他把叶子放在手里折来折去,才说:“说起来,我还不知道玄门在哪里,也不知道你家在哪里。”
殷亦九:“等你有空,欢迎你去做客。”
“那我已经开始期待了!”杨冬青笑容灿烂,“等有空我一定得去。”
殷亦九也笑了笑。杨冬青说:“你就该多笑笑。”
殷亦九收了笑容,眼神里却带着溶溶笑意,接着那双熠熠生辉的明亮眼睛缓慢闭上了。
杨冬青立马接住殷亦九靠过来的身体,把他背进帐篷让他躺下。
在床边坐下,杨冬青看着殷亦九紧闭的双眼和舒展的双眉出神。
也不知道他从当年那个粉雕玉琢的小娃娃长到如今这个英俊青年到底经历了什么。他是开心多还是难过多?他有没有抱怨过自己的嗜睡症?
杨冬青想,也许心里是有过抱怨的,后来年岁渐长可能就淡了。
以己度人,他以前对自己的遭遇也是抱怨过的,抱怨老天不公,抱怨世道无常。后来渐渐长大,他也就接受了人生路上的喜或悲——不如说是习惯了。
阿九也是习惯了便不再多说什么了吗?
他去看殷亦九的脸,轮廓更加流畅,棱角分明,颇有几分俊逸不凡。可是阿九身上独特的气质又让人觉得出尘脱俗。
杨冬青觉得很难用具体的言语形容殷亦九这个人。
他像风,又像山;既像雪,又像松;他也像水,还像云……
“反正我觉得你很好。”
最后,杨冬青只能喃喃出这么一句。
楚凤林也道出了这一句:“在我眼里你很好。”
他对面是刚刚被融入魂灵的厉焚轮,厉焚轮睁开眼睛的第一句话就是眼含热泪问他:“值得吗?”
楚凤林给他的回应是既怕伤到他又怕再次失去他的一个时紧时松的拥抱,以及就在他耳边的一句细语:“我愿意。在我眼里你很好,比这世间万事万物都要好,千年万年我都愿意。”
不是“你值得”,而是“我愿意”。
似乎是答非所问,却掷地有声,让厉焚轮的胸腔为之跳动,为之温暖。
“凤林……”
叹息一般的呼唤,楚凤林仿佛等了千年万年,也唯恐再也无法听到。他的回应只有两个字,却让厉焚轮愿意在他怀里安睡。
他应道:“我在。”
等杨冬青醒来的时候,太阳已经落到山巅——是的,杨冬青也睡着了,而且比殷亦九醒得晚。
树木在地上投下厚厚的阴影,营地里正在做晚饭,柴油发电机尽职尽责地工作着,食物的香气乘着晚风飘过来。
不远处的树下,殷亦九正在和曹先云说话,不知在说什么,他的表情难得严肃,对面的曹先云也是满脸难色。
但是殷亦九说完了自己的想法,就直接道:“关于你们的后续任务无法完成的问题,我想特事处那边会和你们领导沟通。”
曹先云看着营地里来来往往的年轻面孔,心里也犯难。上级要求的任务他能不能完成另说,他也确实很想揭开懿文太子墓的神秘面纱,探寻那段历史秘闻,可是他也不得不考虑这些老搭档和新加入的年轻人的人身安全。
如今既然特事处的小同志明说了他们不能再进入懿文太子墓,并提到特事处会和他的上级沟通,那他也只能压下心里的遗憾,打道回府,再去研究自己半途放下的兵马俑了。
殷亦九却没再说什么,只是出于对长辈的尊重点了点头,然后转身回帐篷。
杨冬青一边回应手机里殷俊的喋喋关心,一边走出帐篷去找人,远远地就看到了迎面走过来的殷亦九。他刚才一接到电话,殷俊就说已经知道他们发生了什么。看来没少和周扬打听他们消息。
“阿九,你舅舅的电话。”
等殷亦九接过电话,杨冬青才后知后觉自己似乎和阿九差着辈。他管殷俊叫俊哥,而俊哥是阿九的舅舅……
啊这……
管他的呢!杨冬青摸了摸鼻子,八字还没一撇,想这些有的没的,无不无聊!
想着,他去看殷亦九,正好和那双黑眸撞个正着。然而殷亦九却移开了目光。
是殷俊说了什么吗?
杨冬青猜测,却见殷亦九已经挂了电话,又把手机递过来给他。
他连忙摆手:“不用,你自己拿着吧。等离开这里我就买个手机补张卡。”
殷亦九就把手机塞自己兜里,然后说:“我们马上就可以离开这里。”等曹先云他们收拾好设备,把这里清理干净就可以离开。
天已经黑了,要撤走也只能等天亮,所以杨冬青二人又在营地蹭了一顿热热闹闹、香喷喷的晚饭。
晚上睡觉前,殷亦九给殷俊发消息,他懒得打字就直接语音。杨冬青就在旁边躺着,听到殷亦九说考古队要撤走,并且需要特事处沟通的事,他心里不怎么惊讶。毕竟白天殷亦九一个人进入陵墓的时候,他就知道阿九不打算让考古队继续。
而且殷亦九一定在墓里发现了什么,才需要阻止考古队进入,并且要求特事处去处理后续事情。
殷俊懒得听那一串两分钟的长语音,直接打了个电话过来。
“嗯,里面封印着玄阴龙脉的尾巴,还封印着不知名的邪煞。”
殷亦九语气平平,似乎这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发现,反倒是殷俊在那头惊叫起来。殷亦九把手机拿开点距离,等殷俊声音小下去,他才继续说:“我目前的状况不适合留在这里继续探寻玄阴龙脉,所以只能留下寻踪咒,你需要派人来一趟。”
殷俊那边问他的身体状况,他只是回应道:“我需要回家一趟。”
殷俊没再追问,殷亦九便说:“太子说他二十年前见到的人……”
他话没说完,殷俊那边就接道:“如果你是问你父亲的话,二十年前他确实去那附近出过一个秘密任务。”
“小九,你长大了。有些事,确实该你亲自去问问你母亲了。”
挂了电话之后,殷亦九说:“我们明天就可以离开,舅舅会亲自过来一趟。”
杨冬青点头,问道:“玄阴龙脉和邪煞都在陵墓里,会不会有什么不好的影响?”
殷亦九摇头:“暂时不会。”
杨冬青躺平身体把双手枕在后脑,仰头盯着帐篷顶那根线头,嘴里问道:“阿九,你的身体真的没事吗?”
殷亦九的声音却和他同一时间响起:“你想和我去殷家吗?”
“啊?”杨冬青一时没反应过来话题的跳跃。
殷亦九倒是应道:“暂时没事。”
然后他就坐在床上看着杨冬青,杨冬青直接弹坐起来,走到他边上坐下,揽着他的肩膀道:“什么时候去?坐什么交通工具?”
“国庆。飞机。”舅舅说太远了,坐高铁不如坐飞机。
“行!”杨冬青一拍大腿,“那我来买票。”
“我给你转账。”殷亦九拿起手机,才想起来杨冬青的手机已经丢了。
杨冬青摊了摊手:“你得先借钱给我买个手机。”
“好。”
“先睡吧,明天就去买手机。”
“嗯,晚安。”
林子里各种虫鸣声,殷亦九却没有睡着,这很反常,他一般都是沾着枕头就陷入沉睡。
他调整板正的睡姿,侧过身体去看杨冬青。夜黑沉沉的,他只能模糊看到杨冬青的轮廓。
他想:我为什么会被拉进“一梦浮生”?师父明明说过我不会受到此类幻境的影响。而且,为什么进入“一梦浮生”后我偏偏是那个“鬼新郎”?
不知何时,殷亦九才沉沉睡去。
然后,他又做了一个梦。
梦里有杨冬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