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冥冥,云开初晓,孙家伙食团五更末便开始弄得叮当响,蒸笼冒出的白气飘过尚还灼亮的灯柱,若不是不便宰杀活物,此刻或许还有公鸡打鸣也未尝不可能。
待到卯时四刻,天光虽未大亮,已经可见万物景致,一个个孙家人陆续将食盒带到各个帐篷前,还是昨天那女子,伏云隐谢过后,便将餐盒打开,早餐便捷,一碗南瓜稀粥,一屉白菜包,凡六个。
他起身钻出帐外,端着热乎乎的粥碗,喝下一口润肠肚后,便看向北面那荔枝山口,晨起无风,荔枝山口上空流畅的云梯呈现出淡灰色,山体表面岩石皂白,不规律地覆盖着重重绿苔。
南面绿地遍布修行者的帐篷,若不是非要去探那险地,这里倒还有一番广辽风味。
嗉噜……
古月几人也端着碗出得帐来,他们和伏云隐并肩而立,亦向远山望去,初晨微冷,幸而有人间烟火抚慰旅途中人,不远处田海螺等人也出得小帐,见得伏云隐几人俱在帐外,远远地挥挥筷子,算打了一个招呼。
梵无累垫垫脚尖挺身拔背伸了一个懒腰,见伏云隐的眼神朝这边来后,她微斜头颅,向他递来一个春风般的微笑。
见她那秀挺的身姿,圣洁的笑容,那一刻伏云隐感觉到自己的心好像被拨动了。
“对镜心数起,菩提何日长?”
他赶紧埋头喝下一口稀粥,不再动心起念,可越是这般掩饰,他越是知道自己的状况。
既不能执,又不能断,何其难哉!
“哎,鬼面,你干嘛非要跟俺们师父待在一起?”
见鬼面出来后伸展腰身,左扭扭右扭扭的,曹椽便向他问到。
“吼呀!”
鬼面一个仰身大出一口浊气后,随即回应道,“俺老舅说过,这辈子遇到一个真正的出家人,就别放过,多吸一口气,都能长灵长智嘞。”
“那你长了吗?”
“长了一点点,一点点。”
“哈哈哈哈……”
众人大笑,虽然不知此人来历,可同为舟中人,有些乐趣总归是好的。
伏云隐见此,一边喝下最后一口粥,一边闪过一个念头:这傩戏一脉不是隐门中人,这鬼面来此到底是为什么?一来就和伏劲青结仇,这么不理智,以他的法脉,根本不需要五禽神功,难道他对骨笛势在必得?还是另有图谋?
他不自觉地撇了对方一眼,感受到伏云隐异样的眼神后,鬼面打了个寒噤,顿时心中疑惑,怎么自己还会受寒冷所惊呢?
饭罢,梵无累等人朝伏云隐一众走来,待到近前,田海螺面带喜色地叫到,“师父。”
“嗯,和师姐们待得如何?”
“师姐们不吝赐教,让我颇为受益。”
“那就好,麻烦各位照看了。”
“哈哈哈,伏师兄客气了,海螺天赋异禀,只不过修行日短,我看她或许用不了多久,就能重现她祖上的光辉了。”梅笑寒飒飒一笑,表示不足挂齿。
“嗯,确实,海螺已经初窥绵掌透骨劲,相信在伏师兄座下云游些时日,便能自己证道,进入化劲。”
见几位年龄相仿的师姐都这般推崇自己,田海螺也不禁有些脸红,事实上她们都很喜欢这永远扎着两道茶花纽发型的女孩子,或许伏云隐身边都是男子,平日有些难以启齿之事不便言说,昨夜小帐香薰,高谈阔论,言些女人心事,沟通畅达,田海螺心中欢乐当然难以言表。
“师姐们过誉了,海螺还远远不及。”
伏云隐欣慰地看着她,这孩子被自己带出来后,从来没有耍大小姐脾气,虽有动摇之时,可是都默默消化了,只不过本性顽皮好动,对于宁静禅法的体悟,还不如呆滞的曹椽,他们一一步入化境,参悟法能,心高气傲的她怎么可能没有丝毫触动呢。
想到此他禁不住上前拍拍她肩膀,“嗯,慢慢来,师父和师兄弟都等着你呢。”
“师父。”
看着伏云隐平和的眼神,田海螺心中那无数的小情绪好似都化作一股云烟消散了,她暗暗捏捏拳头,郑重地点了点头。
“走吧,去主帐。”
一行十余人结伴同行,向着东面主帐走去,刚走不久,伏云隐便感觉到怀中骨笛正轻微异动,随即他的第六识便传来令人心悸的警告,他赶紧一把将骨笛摁住,不让狂躁的它飞出来。
“云隐!”
伏云隐转头,见梵无累眼中也如他一般不安,就在此刻,整个地心谷如地震波一般传出一道恶魔般的嚎叫:
呜……喔!
这道声音如同就在脚下,几百余名修行者顿时哗然,他们恐惧地待在原地,弓着身子,警惕着未知的侵袭。
呜……喔!
第一道声音刚去,第二道声音紧跟着传来,这声音是那样浩瀚缥缈,伏云隐赶紧护住田海螺,只见那些暗劲修行者纷纷软倒在地,很明显,这道声音会让人产生渺小之感,心境脆弱会被瞬间夺去意志。
无人可见伏云隐右手遍布紫光,牢牢困住骨笛,不让它发出任何声响,逃跑更是不可能。
歘歘!
空中三道人影飞奔而来,如电光触地,瞬息停留在伏云隐周围。
为首之人正是孙国辅,他背负双手,凝重地看着荔枝山口。
呜……哦!
又是一声悠远深邃的声音传出,这一道出来,直接震碎了万米高空的云层,将青幽天空扫荡得一干二净。
大多数人禁不住皱眉捂着耳朵,那声音越来越大声,直至达到人类听力的极限,若是有频谱分析仪在此,可知已到重度噪音。
两三分钟后,这声音终于淡去,可留下的却是无限的恐惧。
“这声音,怎么如鲸鱼一般?难道是活物?”
伏劲青走动两步,铠甲咔咔直响,花溪道姑反驳道,“不可能,地心中怎会存在生物,这不符合生命科学,我宁愿相信这是上古修者的某种结界被触发。”
“怎么不可能,地球生物水熊虫还能在布满宇宙射线的真空中存活一段时间,我等安敢断定地心没有活物?这等强力音频,我认为很可能是一种巨型生物爆发出来的。”
梵无累随即向她驳斥道。
“梵尊者,这是法界,不是自然界,自然界中有土壤物质提供生存可能,可是法界中除了放入骨笛等灵物,有什么条件为活物提供栖息地呢?”
孙国辅紧皱眉头,这地方越是诡异,孙家栋存活的概率就越是微小,不管这声音的源头是什么,能从十公里以下传上来,保持这种强度,那它本身就不是好惹的东西。
伏云隐微微摇头,心中亦有着散不开的乌云,他平静道,“昔日明成祖铸四十五吨永乐铜钟,一击之音,可传二十里之遥,尾音有三分钟之久,那庞然大物已然让人震撼,这未知之物声遍五百里,能震碎九霄云,若是挨得近了,不知是什么后果。”
众人闻言纷纷露出惧色,这地心谷从前从来没有人暴露过这些隐秘之事,如今发掘出来,真是越来越扑朔迷离,让人却步。
“老爷。”
孙国辅身后那一名管家老者轻轻呼唤了一声,孙国辅一愣,从深思中醒过来,他眼中有无限的绝望之色,这地心,居然连人类最强的那一群人都无法探其究竟,到底是大自然的鬼斧神工,还是上古修者的移山填海之能?
“李伯,你说,还有必要吗?”
“老爷,若是可以,老朽真想用我这条苟活之命去换少爷的命,我从小看着他长大,都当我半个儿子了,今天看着他在眼前,连把尸骨找回来的可能都没有,这怎么不教我伤心呐。”
那管家将眼镜摘下,抹了抹眼睛,真挚情感,感人肺腑,孙国辅亦扶着他的肩膀道,“老李,不说了,若是可以换命,该去的,应该是我,我这个做父亲的,教了他成人,没教他护命,都是我无能,儿子都保护不好,让大家回去吧,下面的东西,不是如今的修者能应付的。”
“回去吧大家,就此结束吧,感谢大家的倾力付出,孙某会感念各位的恩情的,火炬令,我等会儿就将它解散。”
所有人见孙国辅打定主意撤回火炬令,虽然不甘心,但没有人愿意再度迎接那如同从外太空而来的诡异嚎叫,待火炬令撤销的消息传到他们的星盘后,他们终于放下一切重担,纷纷提起行囊,朝文水火山群外走去。
伏云隐见孙国辅解散火炬令,心知他已经心如死灰,或许正是用儿子的命成全了来这里的修行者,这孙国辅当真是一个爱子如命,又深明大义的家主,难怪黄山清流一脉会是如今隐门最强盛的那一两支。
“呔!此时不去,更待何时!”
伏云隐大喝一声,如神崛起,一个纵步便凌空而立,他的棒喝引来所有人的目光,不认识伏云隐的人只见他脚下浮起九叶莲座,一身破布百衲衣,面目清癯消瘦,却有千古气概在胸,只听他吼出滚滚雄音道,
“孙家主,此事早已经不是寻孙家栋一事,地心谷骨笛的现身,此处重要程度已经上升到国脉层次,下方虽然凶险,但我等作为隐门子弟,本有义务探明此处,为后代修者造福,若是洞天福地,那我国脉又添一处法脉昌盛地,若是潜藏凶险,我等难道不应该舍命摧之么?贫僧不才,愿以身试险,虽九死而不悔,各位愿回便回,吾之子弟,若我三日不见归,取此处一抔黄土带回青城,埋于剑冢,还本归宗,是为令!”
天地悠悠,伏云隐声音响彻乾坤,随即他浑身紫光大盛,气劲大能和菩提果位之势瞬间蔓延全场,一阵狂风吹过,他便如一道紫电窜向荔枝山口。
“我来也!”紧随其后的,却是那贪生怕死的鬼面,他亦化作红芒电射而去。
梵无累倾慕地看了天际一眼,随后笑了笑,转头对孙国辅道,“孙伯父,云隐说得不错,这地心谷,有大难,必有大机缘,成为我华夏法脉之一,也未可知,这已经不是寻人一件私事了,诸位,我就先行一步了。”
她掣出蓝光,脚下亦升腾起蓝色九叶莲座,朝山口疾驰而去,独留三人再此。
“额,无累!等等……额,孙伯父,你怎么看?”
伏劲青可不想只当个被人鼓动的喽啰,他还是想从孙国辅这里得到一个名正言顺的理由。
“哼,傻大个,这时候了还不知道干什么,脑子被雷劈傻了。”
“你!”
花溪道姑嘲讽了他一句,随即朗声大笑,“孙伯父,不用犹豫了,伏云隐已经带了个头,这事情确实已经超过了寻常事的范畴了,我建议你赶紧重发火炬令,把人重新凝聚起来,等到需要大家帮助的时候,后备力量能拿得出手,这里还需要您老安排一阵,我花溪道姑就先去帮忙了。”
话毕她亦以一道仙鹤符箓幻化出一只白鹤,驮着她飞腾而去,她可早已经按耐不住了,伏云隐得那骨笛已经让她大为眼红,地心谷虽然未知,可要是能得灵宝,何不一探究竟,“宝贝啊宝贝,快快到我花溪道姑怀抱来吧!”
经花溪道姑一提醒,孙国辅终于从自己的私事中拔了出来,重新审视现在的局面,他发现伏云隐所言,就是如今最好的结果,若是可能,他的儿子能够顺带有消息也说不定,想到此他又浑身充满了力量。
“伏贤侄,你是愿意留下帮忙呢,还是暂且退去?”
“额……全凭孙伯父吩咐!”
“嗯,现在就看你自己怎么选,我已经没有权力支配你们了。”
伏劲青看看他,又看看荔枝山口早已消失的梵无累,他终于一狠心道,“那好,孙伯父,还麻烦你安排一下,我先行一步。”
“行,你去吧。”
他周身电芒一闪,纵身一跃便腾云而上,孙国辅重新恢复自信,面对众人说道,“各位!且听我孙某一言,刚才伏贤侄已经道明,地心谷已经成为一处尚未探明的法脉之地,我等隐门子弟当有义务揭开它的面纱,为修行界增添一处新的修行法界,如今火炬令已经被撤销,我已经没有权利再度申请,各位要走要留,悉听尊便。”
古月举手示意,“毋需火炬令,只要人在,就是火炬,我代表日照金令组,留在此处,以备调遣。”
“孙大人好瞧不起人,我巨澜一脉洪拳虎门不会落于人后,吾等亦愿留在此处,听候差遣!”
“界定金令组亦是如此!”
“日照峨眉一脉亦甘愿再此添砖加瓦!”
“巾帼不让须眉,我等佩服,原道皇家太极一脉加入火炬令!”
“云起一刀仙一脉……”
“天门山菩提一脉……”
“散修阳明心学法脉……”
……
群头攒动,挥臂助力,金令都悍不畏死,谁又是那贪图享乐之辈?孙国辅大为感动,顿时整顿心绪重新组织人手安顿起来,他作为清流德高望重一辈,认识的小辈都服他,他有责任把所有人安排好,为接下来随时上战场作准备。
“李伯,这几百人的生活就靠你了,后续可能还会有人来。”
“放心吧老爷,我已经就近从嵩山地界调动了二十辆物资越野送东西来,你尽管去做,剩下的交给我,少爷,我看还是很有希望回来的。”
孙国辅感动地握住他的手背,随即重重道,“老李!那我先去了!”
“一切小心。”
二人不再多言,孙国辅气劲薄发,浑身青气环绕,自然法力护身下,他如同一颗绿钻沿着一道抛物线朝荔枝山口极速坠落。
……
“这是!”
“什么地方?”
和伏云隐并肩凌空而立的几人,看着眼前的一幕,陷入呆滞。
无穷无尽的法界下,深幽的黑暗被一道巨大泼彩油画般的景象取代,那油画缓缓流动,水之蓝,火之红,风之青,雷之玄,四色形成一无穷际的巨大圆盘在此间流淌,几人在此,如同在星球面前的几只苍蝇,渺小不堪。
“这到底,是什么鬼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