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难得。
小永年岁虽小,但是他却很明白当个透明人,不惹事才是更属于他这种人所应该选择的方式。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闹出事来。
他的脑子里乱哄哄的,可是挥出拳头的时候,又觉得好像把以前积累的那些压抑一起打出去了一样。
那是他们第一次被关到那密闭的黑匣子之中,很难熬。
对于孩子来说,那是身体和精神上的折磨,无法知道时间的流逝,只能咬着牙,颤着身子,等待惩罚的结束。
比什么时候都难受,又好像比什么时候都轻松,小永的脑子里的各种想法都是关于刚刚和自己站在一起的同伴。
他在黑暗之中,周身寂静得自己的心跳和呼吸都能清晰地听见。
可是眼前却浮现着和自己站在一侧的另外两个男孩,还有扯住自己衣袖的小乐。
好像他们四个就那样站在一起,手牵着手,心底生出看起来微不足道的勇气,要去对抗这一个对他们来说糟糕的世界一样。
惩罚什么时候结束呢?
等惩罚结束的时候,见到他们了,自己应该说些什么呢?
刚刚打起来的时候,有被打到哪里吗?
要是被打的很疼,他们能够撑过两个小时吗?
……
脑子里什么想法都有。
生出了些许微小的期待,想要再去靠近一些。
也许他们可以再多说说话,就像是同伴那样?
同伴吗?
或者是朋友呢?
四个孩子脑中的想法大差不差,都从困住自己的壳中微微探出些许触角来。
这次的事件好像不太好,唐老师有点生气,是因为发生在音乐教室里面吧?
他们得做点什么……
想一想以前见到的情况,要怎么处理比较好?
应该有比较相似的吧?
不能够让老师讨厌,会过得不好的。
他们应该要安静一点,之后表现好点,会忘记的。
比起另外三个孩子,小永的脑子里生出关于后续的问题应该如何处理的想法。
很稚嫩,却清晰有序。
时间不知不觉地悄然流逝,对于孩子来说高强度的思考让小永的脑子昏昏沉沉的。
这几道外面传来极轻的敲击声,还伴随着女孩有些怯生生的声音,“惩罚结束啦,快出来吧……”
一下子就清醒过来了。
小永眨了眨眼睛,推开密闭的箱门,拉开黑布,此刻外面的天色已经暗了下来,但是依旧带着几分光亮。
眼睛骤然来到这种情况之下,男孩下意识地闭了闭眼睛,然后在睁开眼睛望过去,面前女孩的模样映入自己的眼帘。
很羞怯的,小乐缓缓地朝小永露出了一个好看的笑容,圆润的漂亮眼睛弯成一道弧线,让人看了容易心软。
在她的背后,一左一右,站着像是护卫一般的小轩和小帆。
向来耷拉着肩膀的寸头男孩第一次微微挺直了腰板,对着投来目光的小永有些笨拙地笑了笑。
另一侧的男孩有些别扭地站着没有靠近,一手贴在腿上,一边自以为隐晦地看着从黑匣子里面走出的小永。
一直以来被忽视,不愿意被人接纳和靠近的男孩微微张大眼睛,这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他意识到面前的人,他们在等待着自己。
小永有些发麻的手指微微蜷缩,然后走出只有方寸,仿佛黑棺的木箱,也试着僵硬地勾一勾唇,走向他所认定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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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成为了形影不离的四个伙伴。
孤儿院的日子一如既往地压抑,一切都闷地人喘不过气来。
但是四个孩子还是相互扶持着,跌跌撞撞地走了过来。
在这个监牢之中,唯一让他们感受到温暖的是教手工和文化课的徐老师。
她是看起来冷冰冰的,不好接近,对他们也总是很严格,高要求。
但是孩子对于善意和恶意总是能够分辨得清楚。
至少对方的眼中从来不会流露出像是打量商品一样的眼神打量他们。
徐老师沉默着,但是小永并不想责怪对方,他明白,想要在立足下去,有的时候,不能展露出和别人的不同。
人类太过畏惧与自己不同的异类了。
唐老师不怎么在意他们,他只在意他自己,要是不让他顺心了。
对方就会立刻撕碎那伪善的面具来惩罚他们。
还有年岁最大的罗老师。
大家都不敢和她对上视线,那双浑浊的小眼睛里总是闪烁着精明的光亮。
嘴里念叨着一系列的大道理,所谓的慈祥两个字根本和对方搭不上边。
她总是隔着衣服,用那尖尖的手指掐肉,青一块,紫一块的,很难消下去。
他们有很多不喜欢的。
不喜欢那压抑至极的食堂,难以下咽的食物。
不喜欢那只可怕的大黑狗,不喜欢这高的密不透风的墙壁。
可是所有真正的情绪,都不可表现出来。
等到了大了一些的时候,他们学会了周遭的人一样,去伪装自己,他们之间属于孩子的那一面只会展露在彼此面前。
巨大的孤儿院,是一处密不透风的牢笼,是一处铸造完美工艺品的流水线工厂。
时间和规则在这里就是主宰一切的,它被掌握在高高在上的成年人手上,扼杀孩童天性,让他们都以一种扭曲的方式成长。
所有的孤儿最恐惧的就是院长手腕上戴着的贵重手表和腰上挂着的那一串的钥匙。
银色贵重手表衡量着时间,规定这一切,铜色的钥匙则是打开那一副副死棺材的。
当略显沉重的脚步声响起,就会伴随着那一串钥匙晃荡的声音,就像是死神带着它的镰刀来收割了一般。
沉闷的,沉默的日子日复一日,似乎没有什么改变。
小永希望自己像是一道无声无息地清风一般待在朋友们的身边,他收敛起了另一个好像有些‘奇奇怪怪’的自己,平凡极了。
直到三年级的时候,看着那被称作是孤儿院里最乖的孩子再一次被看起来极好的家庭领养走,小乐看了良久。
她看见那来到这里的母亲很亲昵地揉了揉比自己年长的少女的脑袋,又用着一双巧手为她的女儿编了两个漂亮的羊角辫。
那正是她一直期望着,所能够拥有的母亲的形象。
小乐提及了,尽管她看起来似乎没有那么地渴求,她说自己也想要去做最乖的孩子。
这也许并不是什么坏事。
另外两个小伙伴没有说话。
但是小永却觉得这也许是是一个机会。
到外面去,到高处去,离开这里,离开这个地方,只要做的够好,会有好去处的。
只要成为最好的那个,来收养的家庭就也会是最好的。
比起待在这里好。
是啊,比待在这里好。
男孩想。
过去的经历让他并没有那么渴求一个完整的家庭,他不需要父母的陪伴,他心底翻涌起了那个被埋藏很久的冲动和想法。
他一个人攀上钟塔远望,他一个人去外面活着。
至于小乐他们,他们应该要是最好的,他们能够得到最好的。
只要他们想,自己一定要帮他们实现。
小永是这样想的,最终也是这样做的,就这样,聪明的,又愚蠢的,将自己所在意的一切葬送向无可挽回的悲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