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可真是个漫漫长夜。
第一天值守绛雪轩,秋屏就遇到了林阔突发噬心之痛。好在经过她的及时救治,林阔后半夜算是安稳踏实地睡着了。
也幸亏这是秋屏生平第一次动用寒山祭救人,又赖她内力底子深厚,也因其长久习练其他路子的武功心法的原因,虽遭到了反噬,但不至于把自己逼入绝境,终归这一晚她可以安静的坐在靠窗的木塌上静心调养了几个时辰,至早晨天蒙蒙亮时,大概内力也恢复了五六成。
作为一个江湖杀手,秋屏很明白,自己目前这点武功在这个公府里只要不遇江湖高手,自保倒不是问题,再慢慢养上几日,大概很快就可以恢复了。想来只要短时间内不再使用寒山祭救人,应该自我损伤不会很严重。
慢慢绛雪轩外面的天开始露出了白色,看来天慢慢要亮了。秋屏突然停止了调息内力,生怕被人看出她会武功的破绽,虽然她还是很虚弱,但常年的杀手身份,让她慢慢锻炼出了一种随时强迫自己无论何种处境也要尽可能的最快恢复意志清醒和思虑清晰的能力,否则早就成为别人的刀下之鬼了。
突然她脑中闪现“破绽”这个词,她不停回想是否自己昨晚留下了破绽。自己虽默默救了林阔,但她能确定他当时意志恍惚犹如幻觉,基本不会很清晰的记起当时的事。
秋屏想着待林阔醒来,昨晚的事大概就如同一阵梦魇般惊觉之后便会很快忘记。而她自然也会很快忘记发生的事,只会记得昨晚自己救了他而已,就像在江湖中救了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一般吧,自然也没什么太多特殊之处。
毕竟她多年刀尖舔血的生活,大概早已没了寻常女孩家的诸多小心思。她此时只想尽快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然后尽快离开林府。
“烛台!”突然她想起了昨晚的烛台,还在地上,若是林阔早上起来,以他缜密多疑的心思看到烛台,定然会发现诸多疑点,到时便不能拿一场梦魇来随意搪塞了。
想到此处,她急忙走下了木塌,趁林阔还没醒,只穿着袜子忍着虚弱轻轻的走进内室,生怕吵醒林阔,只想着要尽快把地上烛台拿出来。她半弓着身子,伸出右手慢慢去拿烛台,眼看就要得手的时候,突然旁边床榻的纱帐打开了。
林阔看着眼前这个正保持着有些滑稽又有点可爱的姿势的女人,正伸手去拿地上的烛台,眼光中充满了疑惑不解。
“你在做什么?”
秋屏听到林阔冷冷的声音,属实被吓了一跳,心想他怎么那么巧这个时候醒来了,自己一时僵在那里,思绪飞速运转,只想赶快找个合适的理由搪塞过去。只得扭头尴尬笑着看着林阔,慢悠悠的笑着吐了一句。
“公爷,早啊。婢子正准备用烛光找……老鼠……对……找老鼠……”
“老鼠?”林阔听到她的解释后,一脸不相信的看着她,看着眼前这个很是反常的女人,一时认为,她作为一名杀手间谍,定是想趁他熟睡时在房间找寻她想要的东西,被自己正好撞见,只得拿老鼠搪塞。
要知道,他绛雪轩一直对蛇虫鼠蚁的消杀特别严格,更何况这大冷的天怎么会有老鼠,看着她现在这个姿势仪态,还有刚才假笑着给自己解释的话,属实不像一个聪明的杀手做派。
难不成派她来的背后之人,是想着任务简单或者付给她的酬金便宜?
林阔内心冷笑一声,看着外面渐渐大亮的天,也不打算再拆穿她,目光停在了地上那盏即将燃尽的烛台上,似乎想到了什么。
虽然今天一早起来感觉身体比之前要轻快好多,运了下内力也觉得经脉要通畅了一些,但总觉得昨晚自己好像做了一个噩梦,仿佛梦见自己体内的瘴毒发作摔倒在了地上,还梦见拉住了一个女子的手……
林阔看着眼前这个女人,想起了迷迷糊糊做的梦,莫名其妙的竟生出了一丝羞怯,镇定自若之余,眼光却躲闪了一下。
“尽快收拾干净,准备帮我更衣吧。”
“是,公爷,奴婢这就下去准备。”秋屏捡起烛台,便退出了内室,打开了绛雪轩房门,又着外面的小厮和婢女去做准备。
一大早,宫里的内侍官就来忠肃公府传旨,陛下让林阔即刻到重华宫有要事商议。林阔很是不解,今日本该休沐,究竟所为何事如此急匆匆的让自己进宫?只能顺从旨意,即刻换了朝服便进宫了。
秋屏作为一等女使,若安排了夜间值守,自然可以第二天白天回去休息,她便交接了事宜,即刻回到潇湘苑休息了,正好自己身体尚很虚弱,可趁此找个隐蔽的地方继续调整内力。
不知过了多久,正在秋屏聚力调养内力的时候,只听到外面潇湘苑的院子里,传来一阵阵叽叽喳喳的说话声,偶尔还伴随着几声偷笑。
“瞧瞧人家秋屏姑娘,可真是要等来泼天的富贵了,本来我们这忠肃公府一等女使就不多,这平时也多是在白天安排到绛雪轩给公爷端个茶倒个水的,哪有安排过几次夜间值守的。”
秋屏下了床榻,现在禁闭的房门前,隔着窗纱,看见院子里一个年龄30来岁中年妇人模样的女婢在那里正在树荫下,一边看向自己的房间,一边同其他几个年纪小点的婢女嘀咕着。
“可不是嘛。我们公爷生的英俊,平时话也少,除了每日按时按礼去凝春堂给太夫人请安外,基本就是躲在绛雪轩画画弹琴的,也不爱过问府中事务。想公府以前,这京都上门拜访的人,一年也没几个。平日里,我们这些做奴婢的,也见不到他几面呢。有时我们只远远的瞧上一眼,可公爷基本是瞧也不瞧我们的……”
旁边一个年轻略有几分姿色的女婢在那里同年长的婢女娇嗔的抱怨着,另一个年轻模样的也在旁附和着。
“就是呢,我还常想,若是公爷哪天能瞧我一眼,就是给他做妾伺候他我也愿意……”
“瞧你这姑娘家的大白天说这话也不害臊,公爷能瞧得上你?你也太不知自己几斤几两了。所以说,还是人家秋屏姑娘有福气,进府没几日便得了公爷青眼,人家可是第一个留宿在绛雪轩整整一晚的,这以后保不齐就是公府的主子了,可不像有些人自恃美貌,高我们一等,费尽心机勾搭主子,却直接被赶到廊下的……”
旁边年纪稍微大点的女子对着年轻的一顿奚落,年纪小的冷哼了一声,随后她们又一起偷偷笑了起来。秋屏虽然不喜这样长舌的妇人,只是在这冷清寂静的府里,倒也觉得她们有趣,便浅浅笑了笑,准备转身回到床榻上继续修整内力。
突然听到旁边房间使劲摔门的声音,随之一个身着梅红色衣服打扮精致的女人气冲冲地走了出来。
“你们这群贱妇,敢在潇湘苑搬弄是非,若是在宫里,定要打烂你们的皮,撕烂你们的嘴。”只见该女子站在门前廊下的台阶上,气狠狠的骂着院子里站在树荫下的几个奴婢。
“我说菱歌姑娘,你虽然是宫里遣来的,但现在大家都在林府为婢,都是一样的,你摆这种架势又给谁看呢。况且我们说的也是事实,像你这种女人,光以为自己长得美有什么用,难不成你还能成我们忠肃公府的夫人大娘子?我们公爷怕是那天晚上看都没看你一眼吧……”
只见院子里那名年纪偏大的奴婢倒是一点也不惧怕,只顾奚落着她,旁边几个偷偷掩嘴笑着。
原来那天碰见的这个在廊外密谋私语的美丽女子叫菱歌。
“她杨秋屏一个乡野村妇,还是个许了人家又被男人抛弃的粗陋村妇,使了些狐媚子不入流的手段,爬进了绛雪轩,你们也敢拿她挤兑我,你们一群不懂尊卑的腌臜贱妇,看我不打烂你们的脸……”
看来菱歌姑娘实在是被她们几个刚才的羞辱气愤至极,也顾不得平时装出的那副端庄温柔的样子了,直接走下台阶冲到院子里和几个婢女扭打了起来。
秋屏在屋内看到这一幕,听到菱歌谩骂自己的话,轻轻摇头冷笑了下。若是往日,听到有人这样骂他,她大概抽她几巴掌或割她两刀,而如今,杨秋屏本来就不过是一张画皮而已,她又怎会用一个根本不存在的身份和这个愚蠢的女人生气呢。
只是此行秋屏不禁感慨这京都所谓的高门里,每天上演着数不尽的无聊腌臜事,女子争风吃醋大打出手互相攻击只为在男人面前讨要一份体面。
而她向来是看不上这些高墙女人的这些手段的,也自然懒得理会这些。因为她从来都不想成为这样的女人,也不会成为这样的女人,人生的主动权她必须自己掌握,而不是由着让一个男人去拿捏自己的咽喉脉搏,困在这一方小小的院内,只为在男人那里讨一份宠爱安稳,远不如自己这种刀尖舔血的日子来的痛快。
曾有人在她年少时带她看晚霞落日时告诉她,若想要自由,想过自己喜欢的生活,就要学会主宰自己的命运,就要努力成为那翱翔天际的鹰……
“住手!都给我住手!”
只看到何总管和邓嬷嬷一起急急忙忙的赶来到了潇湘苑,冲着院子里正扭打一团的女人们大声喊道,众人听到声音,便都停下了手。
只见菱歌姑娘发髻有些凌乱,另外几名奴婢也发髻混乱,那为首的年龄偏大点的女婢恶狠狠的整理下领口袖口。
“混账!反了你们了!堂堂的忠肃公府岂容你们在此撒野。邓嬷嬷,这菱歌姑娘可是宫里遣来的,自是宫里丁总管看重的人,才舍得放心遣来伺候咱们公爷,可你看看她如今这副乡野村妇的不堪做派……”
何总管只看着一旁想解释却插不上嘴的邓嬷嬷,厉声呵斥。邓嬷嬷见发生这事实在是让自己下了面子,自知理亏,只能想着替菱歌姑娘求情,博一博何总管的怜悯。
“何总管,您莫生气。这菱歌姑娘估计是被逼无奈,才动手的。这孩子是我在宫里看着长大的,一直都是很温顺娴静的,宫里的贵人们都是很看重她的……”
“邓嬷嬷,你这话的意思莫不是怪罪咱们忠肃公府有眼无珠识不得菱歌姑娘这块美玉?”
“不不,何总管,我不是这个意思……奴婢我的意思是说……”
“好了,邓嬷嬷。公爷感念陛下恩德,直接破例给了菱歌姑娘一品女使的身份,也是极其看重丁总管挑选的人,如今因一点口舌之争,竟扰乱忠肃公府的规矩,若是不加以惩戒,以后的奴婢岂不是都要放肆起来!”
“是,是,何总管,您说的在理,只是……”
“来人,把她们全部给我关进墨狱,等公爷回来处置。”
还没等邓嬷嬷说完,何总管直接示意几个小厮把她们全都带出潇湘苑押到墨狱去了。
“嬷嬷,救我,我不想进墨狱……”菱歌被押走前苦苦求着邓嬷嬷,邓嬷嬷只能急切切的看着她被押走,又不敢当面再说什么。
站在屋内的秋屏目睹了整场闹剧的过程,却懒得理这些。看着何总管和邓嬷嬷离开后,她终于感到清静了,又慢慢回到了床榻上,焚香静坐,运功调息。
毕竟当下最要紧的就是恢复内力,好实行下一步的计划,而外面其他之事皆与自己无关。
不知不觉,大约已至黄昏时分。林阔进宫面圣想来也有半天了,何总管正在院里来回踱步,还心里念叨着公爷怎么还不回来,怕不会出什么事吧。想着想着,便听见府外大街上传来一阵重而有力的马蹄声,距离公府大门越来越近,想来是公爷回来了。
何管家急忙出府迎接,只见林阔在小厮的搀扶下轻轻走下马车,脸上却挂着一丝愁容不快。林阔向来是喜怒不形于色的人,如今他何管家看出来他的脸色不对,想来此次进宫是有不好的事情发生。
何管家跟随林阔穿过前厅长廊,一路上何管家跟在后面没敢说话,不一会来到了绛雪轩,看到林阔进门,便悄悄将房门关上。
林阔来到书案前坐下,脸上疑容未消,轻轻叹了口气。何管家本想汇报今日菱歌姑娘之事,眼见公爷不快,想来有其他更大的事惹他不快,便决定先不提奴婢们争风吃醋这样的小事。何管家于是慢慢给林阔倒了杯茶,递给了他。
“公爷,今日入宫是否一切顺利?”
“陛下恩赐给我一个大富贵,我怎能不顺利。”
听见林阔意有所指的调侃,何管家想到并不是好事,只在一旁继续听着。
“想来我们忠肃公府很快就要办喜事了。”
“喜事?莫不是……陛下给您赐婚了?”
林阔冷笑一声,一脸愠色,何管家猜到这定然不是好婚事。
“陛下今日召我去重华宫,亲自下旨为我赐婚了吏部尚书祁昌家的女儿。”
“什么?祁尚书的女儿?老奴听说祁尚书有三女,其长女入宫伺候陛下,封为容嫔,二女儿送给了镇国大将军滕昊为妾,只有三女儿还待字闺中,想来赐婚的就是这祁家三姑娘吧……公爷,且不说这祁三姑娘人怎么样,就是祁尚书这样的亲家,我们也是联姻不得的……”
“我怎么会不知道他们的想法!他们到现在都不愿放过我林家,使尽一切阴谋不就是想从我这里得到那件东西吗?不就是想把我林阔困死在这京都一生一世吗?”
“公爷……”
何管家看到林阔坐在书案前一脸不甘的表情,知道他这八年来承受了太多的苦楚委屈,却一时没有好的计策安慰他,作为照顾他长大的忠叔,只能心疼的轻轻唤了他一声。
“既然圣旨已下,圣意难却,只能再从长计议吧。”
林阔自然明白,一旦接受赐婚就预示着什么。而他之前所有的努力,承袭爵位,联络黎州,探访安州……都是为了有朝一日可以离开这京都,只有离开这里他才能开始去做那件他早已筹谋了多年的事。那件事是他的心病,是他心中夙愿,是支撑他这些年蛰伏隐忍受尽屈辱也要坚持的唯一信念。
如今宫中却要用给他赐婚的手段随意将他困在这南周京都一生一世,他又怎会甘心就此放弃他筹谋多年的计划。
入仕即为入局,在这风云变幻的繁华京都,他林阔也只是一枚棋子。无论怎么挣扎,或许都离不开那块被布局者摆弄的棋盘。
只是这一次,他不想再成为一颗棋子,他要主动对抗这任人摆布的命运,他定然要想办法破了此局。
“今天府中可有什么事发生?”
林阔突然想到府中之事,何管家便将今日潇湘苑的事汇报给了林阔。林阔听完,脸上并没有任何惊讶之色,仿佛这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中。
他拿着杯子,看着一边正燃烧着的红通通的炭火,停顿了片刻,看向何管家,只见他眼睛里闪过一片冷冰冰的光芒。
“去墨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