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石虎利落回答出了这三个问题,云江月突然松了一口气,她有些无奈痛苦的闭上了眼睛,接着伤心激动的落下泪来…
她的思绪也回到了十年前的那个夜晚。
她永远都清晰记得的那个夜晚!
在平月关叶家军驻地那处灰白宽敞的将军大帐内,她的母亲叶夫人正在火烛旁缝补着衣衫,她的父亲叶潇将军带着她坐在书案旁,一边教她练字,一边认真同她讲着叶家军的故事。
叶青瑜看着父亲在纸上写下的“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疑惑不解。
“阿爹,为什么要让青瑜一定要记住这句诗呢?”
“青瑜啊,你记住,这句诗是咱们叶家军的由来,也是咱们叶家军的每位将士都会背的,也相当于叶家军士相认的暗号…”
“这暗号倒是有趣,只是青瑜不太懂其中的意思…”
“哈哈…不懂没关系,爹爹讲给你听…咱们叶家军很早以前是由南周国万里军改编而来,十五年前,爹爹年轻那会,和你的几位叔伯一起带领叶家军打的第一场胜仗,就是在一个叫秦关镇明月村的地方,当时正值寒冬腊月,我们还缺衣少粮,但最后叶家军还是一鼓作气击退了西越军,从此在这南周国也正式打响了我们叶家军的名号…”
“原来是这样啊,青瑜记住了,等青瑜长大了也要像爹爹一样领兵打仗…”
“哈哈…我家青瑜果然有志气,不愧是阿爹阿娘的好姑娘…”
一旁正在缝衣的叶夫人看着笑呵呵的父女俩,只摇摇头笑了笑,埋怨说道。
“哪有几个姑娘家去领兵打仗的,我说你这当爹的就尽管纵着她吧,平日里这孩子都是被你给惯坏了,不好好学些闺阁之礼女红刺绣的,成天就想着上山下河抓兔子逮山鸡摸大鱼的,野起来就像那山上的猴子似的,当真是没半点闺阁女儿家的温柔娴静…哎,这以后要是长大了,我这当娘的难免又要为她操心发愁了,这以后可得给她找个什么样的郎君才好。”
叶将军看了看一旁埋怨自己的妻子,云淡风轻的笑了笑,慢慢说道。
“夫人你啊,就别多操心了…我叶潇的女儿,还怕找不到如意郎君吗?谁说女子就一定要天天待在那后院,拘着做那闺阁淑女,等我的青瑜长大了就去当个女将军,到时咱们再嫁个威风凛凛的大将军…”
叶夫人看着叶将军一边教女儿写字一边振振有词的模样,叹了口气,继续说道。
“到时咱们这一家子的大将军,岂不是每天都要活在那铿铿锵锵的刀光剑影里了?我看到时干脆把家里也改成练武场得了,哪还能有片刻寻常人家的安生日子可过?”
叶将军看着有些生气埋怨的妻子,低头笑了,看着正伏案认真写字的叶青瑜,故作认怂认输的说道。
“好,就听你阿娘的,那我们就不嫁大将军了,到时我们青瑜去嫁个学富五车才高八斗白面俊秀的书生郎君…”
叶夫人被叶将军的这句玩笑话,给哄得无奈笑了出来,叶潇慈爱的摸了摸叶青瑜的头,她抬头看着父亲,笑的像朵花一样。
此时火炉上的炭火燃的正旺,叶将军一家三口在这边关大帐之中,笑声连连,其乐融融,浑然不觉第二年的那场生死离别,已在悄然逼近。
思绪又被拉回了这暗夜深巷。
石虎看着云江月,悲伤之余,抹了抹眼泪,有些宽慰的笑了出来。
“天可怜见,那日在码头,姑娘翻身上马的瞬间,我终于看到了那枚青黄玉牌…”
守在一旁的林阔想起了那日寒寻问自己有没有觉得石虎神情有异,原来如此。他看到此情此景,也很是欣慰的笑了笑,为这两枚令牌的再次重逢感到欢喜。
云江月看着他,微笑继续问道。
“如今不知该称你为石参将呢?还是依然称你为石虎?或者石老大?”
“姑娘还是暂且称我为石虎吧,这十年隐姓埋名惯了,如今这世间哪还有石参将?现在我也不过做点船户生意,顾着手下一帮兄弟的生计罢了。”
“石参将会回来的。”
石虎看着云江月,略显无奈的点了点头,继续说道。
“姑娘,公子,此地不宜久留,这入夜后会越来越冷,不如我们还是换个地方说话吧。”
“当年之事,我正好有些话想问问你。”
不一会,石虎带着云江月林阔来到了码头一艘大船前,只见几个年轻船工正在打扫清理着船舱。
上了船,一路跟着石虎往里走去,林阔看着眼前曾经熟悉的船舱布局,突然有些好奇,笑着问道。
“石老大这些年一直都住在这船上吗?也没有想着,去置个院子安稳下来,娶个娘子成个家的?”
“这院子在城中倒是有一处,早些年也是托我那三豹兄弟帮忙寻的,但我平时也不爱住在那里,主要也是嫌冷清的慌…我平时就爱住在这船上,和船上这些弟兄们在一块喝酒吹牛的,倒也觉得踏实些…不怕姑娘公子笑话,之前也想着娶个婆娘成个家,也有遇到过一个相好的,但后来想想,像我这种漂泊无依,有时也是脑袋挂在裤腰带上活着的人,还是别去拖累人家了…”
林阔和云江月只低头笑了笑,随着他往二楼一处雅间走去了。
“公子,姑娘,来,里面请…”
走了进去,房间不大不小,中间燃了个火炉,外厅摆着两张桌子。
靠近房门处的那张桌子,上面还摆着几个倒着的空酒坛子和散落的一堆花生瓜子皮壳,隐约空气中还透着些酒气,看来昨晚这里有人在喝酒了…
只见一张普通的灰白屏风之后,放着一张简易的床榻,旁边还有张桌案,墙上挂着一把有些沧桑的长刀。
石虎笑着用衣衫袖子帮云江月和林阔擦了擦椅子上飘浮的一点灰尘,急忙给他们各倒了杯热茶,示意他们在前面那张干净些的桌案前坐下,随即他又往炉子里添了些炭火。
“让公子姑娘见笑了,我这里略显粗陋了些,想以前在军营也是粗鲁随意惯了,这些年也愣是没养出半点雅趣出来,平时也就是有个床榻合个眼休息就行…不过姑娘放心,我可以保证,此处说话绝对安全…”
云江月喝了口茶,看着石虎微笑说道。
“石老大就不必和我们客气了,无论是现在的江湖还是以前的军营,大家向来都是随性不拘小节的,自然也没那么多的世俗讲究,如今有片瓦遮身,有火炭热茶,便也足够了,你先别忙活了,且快坐下吧…”
“诶…好…好…都听姑娘的…”
“我想知道,彭武将军的这枚玄铁令牌,怎么会在你这里?”
“哎,此事说来话长…十年前,平月关出事后,我当时也被列为叛军,一路被前来围剿的官兵追杀,受了重伤,不甚摔下了一处山谷,后来幸亏被一个深夜路过的年轻人所救,只是昏迷了数月才终于清醒…那两年,当时大街小巷都贴满了通缉我们这些叛军的悬赏告示,后来我悄悄跟人来到了黎州,打算投靠我那三豹兄弟,他帮我想办法换了身份符牌,我也化名石虎,在黎州码头开始隐姓埋名…后来我用全部积蓄从一位船老大手里买下了这艘船,才开始跑起了这海上送客运货的生意…过了几年,等平月关事件的风声没那么紧了,我便开始想着利用这海上跑船的机会,时不时四下联络那些散落各州的叶家军…”
林阔拿起茶壶给他添了些热茶,石虎点头谢过,喝了口茶,继续说道。
“直到七年前,我才无意中联系上了彭将军…后来我留他在我这船上待了一段时间,突然有天晚上,他把他的这枚玄铁令牌还有他之前联络的那份名单托付于我,还嘱咐我,让我持他的令牌继续联络叶家军…他只说自己有件重要的事要去办,便连夜匆匆离开了黎州城,后来我一直尝试联系他,可再也没有他的消息传来…”
林阔和云江月一直在安静的听着,他再次想起了那晚彭武将军对自己说的话…
突然石虎想到了什么,他抬头看着云江月,眼神之中满是期盼。
“对了,姑娘,既然如今叶家军的青黄玉牌在你身上,那你应该是见过彭将军了,不知道将军他现在何处?这些年,我们可是一直都在盼着他回来呢…”
云江月突然感觉自己的心在哭泣,自己的那缕魂魄正在被这蔓延开来的痛苦慢慢吞噬着…
她沉默了下,低头看着手中的热茶,似早已看透了世事无常,轻声说道。
“他不会回来了…他永远都不会回来了…不会了…”
看到云江月突然之间萦绕的忧伤落寞,石虎即刻明白了什么,他的那颗心瞬间被人狠狠戳了一刀,他慢慢握紧了拳头,不敢相信的看着云江月,问道。
“姑娘,你说什么?难道彭将军他…不可能…怎么会…十年前他都可以活下来,他如今怎么又会这般轻易…”
“他离开黎州后,是去追查当年参与平月关事件的窃玉仙董禄了,不承想对方剑上早已淬了访蓬莱的毒…”
“什么?窃玉仙董禄?我记得他…这个禽兽不如的畜生,他不是早就死了吗?”
随后云江月慢慢向他解释了当时事情的经过,石虎听完,很是愤怒悲伤的一拳重重打在了桌案上,他的手也被碎裂的木屑扎到,渗出了些许血迹。
“没想到竟然会是这样!当年平月关事情发生后,我们这些侥幸活下来的人都不相信叶潇将军通敌叛国,更不相信叶家军参与叛乱…当年叶家军从下狱到处斩,竟前后都没超过半个月,如此快速,当真让人难免不起疑心…可当时朝廷派来围剿的官兵言辞凿凿,只可恨我们人微言轻,也是无用,这些年竟也没调查出多少有用的证据,暂时只能苟且于这世间…”
林阔放下杯子,看着旁边炉下烧的通红的炭火,平静说道。
“他们是不会让你们轻易查到证据的,更不会容许世人去怀疑他们的忠正清明,因为从一开始,他们的计划便足够天衣无缝!随着时间推移,很多事都会被人淡忘,连带着曾经那颗埋藏在许多人心中的怀疑种子也开始枯萎凋亡…当某天他们一旦站到了权利的顶端,那时世人自然会去选择认可他们的所有决定,他们便可彻底掩盖过往所有的真相…毕竟那些被掩盖的真相,那些漫山遍野的枯骨…在这世人争相追逐的前程富贵面前,自然会变得一文不值…既是无关,何来痛痒?既无利弊,又何来权衡?”
石虎满脸愤恨重重叹了口气,很是难过的哽咽说道。
“彭将军离开时,他对我说,等他再回来,他会带着那枚叶家军的青黄玉牌来见我们,到时叶家军众将士见玉牌如见叶将军!这些年…我们一直都在等着那玉牌出现,等着它带领我们这些四处游荡的孤魂野鬼…重返平月关…”
“谁说你们是四处游荡的孤魂野鬼!平月关我们一定会回去的!不止要回去,还要光明正大的回去!还要给那黄沙掩埋的数万叶家军将士平冤昭雪,撰碑正名!”
石虎听到云江月平静的说出这番话,一时热泪盈眶,直接起身朝云江月行礼。
“石虎这下半生将誓死追随姑娘!”
“石参将,我想知道,当年存活下来的叶家军有多少人?目前已经联络上的有多少人?还有多少是散落游离在外的?”
“姑娘稍等片刻,我去给你拿件东西。”
只见石虎走到内室,从角落墙上的一处暗格之中取出了一册簿子,递给了云江月。
云江月打开来看,只见上面记载着一页又一页的将士名字,还有他们目前隐藏行迹的身份地点…云江月将簿子递给了林阔,林阔仔细看了看,也不过三五千人…
石虎看着云江月林阔,继续说道。
“姑娘,当年平月关活下来的大概也有一万五千多人,目前不过才勉强联络了三成…这些年我一直也是很隐蔽的联络各州散落的叶家军将士,只是不敢太过大张旗鼓,唯恐被人察觉再弄巧成拙…”
“眼下你手中得力可用的有几人?”
“也就这几个船上跟着我的兄弟了…”
“他们也是叶家军?”
“是,不过他们都是些当时在彭武将军麾下效力的普通士兵,最高等级的也不过百夫长…”
云江月思索了片刻,缓缓说道。
“不管他们散落民间也好,还是游荡江湖也罢,看看如今这南周国的天下,朝堂江湖怕已早是风雪交加了…既然叶家军无错,我们又何必一直藏在那暗处角落不敢见人?如今既到了要举旗召令的时候,那便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
云江月突然起身,将腰间的这枚曾一路陪伴父亲二十余载的青黄玉牌摘了下来,她满眼珍惜的凝视了片刻,突然将它递到了石虎面前。
“平月关叶家军前锋营彭武将军麾下参将石立海听令…”
看到云江月竟将这枚无比贵重的青黄玉牌放到了自己面前,石虎无比震惊。
他看着云江月认真坚定的眼神,这一刻他仿佛回到了十年前的平月关,回到了曾经的叶家军营…
他从云江月的眼神中,好像看到了曾经那个战场厮杀所向披靡的彭武将军,看到了曾经于西越敌军阵前横刀立马的叶潇将军…
他满眼含泪,颤抖着接过了云江月递过来的青黄玉牌,低头轻轻唤了声。
“大姑娘…”
“今日我以平月关叶家军统帅叶潇将军之名,将此枚可统领全军的青黄玉牌交于你,我命你持此令牌,于三个月之内,遍访各州,召集叶家军数万将士归营,你可敢于本姑娘面前立下军令状?”
“前锋营参将石立海敢领此令,若有负姑娘重托,末将自愿提头来见!”
“既然这些将士散落各州,也算是入了江湖,既然在这江湖中,我们还是要用些江湖的手段…我想了,既要给你找个能说会道鼓动人心的又得找个注重细节善于查访的…眼下你人手不足,过两日我会派两个人来帮你,或许他们会是你的得力助手…”
林阔喝了口茶,低头浅笑,瞬间明白了云江月的意思。
“阿月是要把那魏子游和谢胡子派给石老大用?当真不怕他们两个反水坏事?”
“日暮穷途之时,那有骨气的才最可怕。像他们这种贪生怕死的,你给他一根救命稻草,他一时半会最是忠心耿耿了,有时这惜命才是最大的弱点和软肋…再说,只要人在我们手上便由不得他们了,若他们不听调遣敢坏事,到时直接杀了便是…”
林阔坐在桌前满眼欣赏的看着云江月,冲她温柔点了点头。
“快看…下雪了…下雪了…”
突然听到外面传来了一阵喧嚣,石虎急忙打开了窗户…
云江月和林阔站在窗前,看着外面飘飘洒洒的雪花随风吹了进来,没想到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雪竟来的这般早…
君不见走马川行雪海边,平沙莽莽黄入天。
云江月和林阔走下楼,石虎也跟着走了出来,他们来到船上,看着外面这纷纷扬扬的雪花…
突然空中又绽开了几支烟花,云江月知道这是九幽山庄有急事在召她回去了…
“公子,看来九幽山庄是有事找我。”
“你放心去吧。”
“姑娘且放心,我会保护好公子的。”
“那公子三日后在出城的地方等我。”
“好。”
看见云江月在这漫天飞雪中冲自己笑了笑,林阔知道她就是自己这一生都在苦苦寻觅的那处百花明媚的春天…
看着她正欲转身离去,林阔再也无法克制内心对她的情意,他突然拉住了她那有些冰凉的手,将她温柔拥在了怀里…
“我会等你,无论三日后的雪有多大,我都会等你,我会一直等,一直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