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纷纷,掩重门,不由人不断魂,瘦损江梅韵。那里是清江江上村,香闺里冷落谁瞅问?好一个憔悴的凭栏人。
云江月冒雪赶到九幽山庄时,已然夜深了。她于门前翻身下马,门口侍卫行礼将她的马牵了过去,她直接急匆匆往里走去。
待她进到庭院时,却看到了一身元青锦服严肃沉稳的玄雀正拿着剑等在廊下。
“庄主何时回来的?”
“傍晚时分刚到,主令,这边请,庄主他正在等你。”
“好,我去见他。”
玄雀轻轻推开了殿门,只见大殿中间的古铜炭炉里正燃着充足的金丝炭,云江月抬头看到前方一个熟悉的身影,此刻正背对着自己站在窗前看雪…
回来的路上,云江月身上的那件雪青色的斗篷,这一路沐着风雪已然被打湿了几分,她走了进去,急忙解开斗篷,随意放在了炭炉旁的椅子上。
“兄长事情都办完了?我以为你还得两日才能回来…”
一身荼白锦衣的上官炎冥慢慢转过身来,看到云江月正伸着手站在火炉旁烤着火,发觉她的鬓间似乎也被外面的风雪打湿了一些。
还没等上官炎冥开口,云江月便笑着朝他走了过去。
“近来兄长不在,发生了一些事,我正想着等兄长回来向你禀报呢。”
“你是想说那雷旗军营的事还是派乌鸢鱼蚕他们去京都的事?”
看到上官炎冥温柔平静的看着自己,云江月故作撒娇的轻轻晃了晃他的衣袖,又紧紧抱着他的一只手臂撒娇说道。
“我家兄长不愧是南周江湖大名鼎鼎的上官庄主,可真是耳聪目明,这么快就知道了…好吧,那我就不再重复禀报了…那不知兄长,是否觉得阿月这次擅作主张有些处理不妥了?或者兄长要训斥阿月一番?阿月自愿承受,兄长尽管开口骂吧…”
看着云江月在自己面前这副娇嗔可爱嬉皮笑脸的样子,上官炎冥没忍住笑了出来,轻轻捏了捏她的脸,看着她说道。
“你呀,就是吃准了哥哥心软…不过我们主令大人呢,这次处理的也没错,既然没错,哥哥为什么要责备?况且这些年,哥哥什么时候舍得骂过你?”
“阿月可当真是有福分,能有个这么英俊潇洒…玉树临风…武功高强…风流倜傥…最是天下一等一的好兄长…”
“嗯…今天阿月这马屁拍的不错,哥哥爱听,听着也高兴…”
云江月低头得意的笑了笑,轻轻放开了他的手臂,抬头看着上官炎冥,问道。
“不知兄长突然急召我来有何事?”
“当然是有重要的事要找你。”
上官炎冥说完从衣袖间轻轻拿出了那本悲空山,认真交到了云江月的手里。
云江月突然看到这本传闻中的悲空山竟真的出现在了自己眼前…
“兄长这几日是去找那南乔公主了?”
“不错,我把它给你拿回来了。”
云江月看着手中这本透着沧桑古朴的书册,瞬间双眼萦绕一片雾气,在他面前喃喃自语了起来。
“兄长怎能如此随意以身犯险?那风满楼在这黎州根基深厚,那南乔公主想来也不是轻易好对付的,你若是不小心受伤了,九幽山庄怎么办?阿月怎么办?”
上官炎冥听到她的小声嘀咕,探了探她脸上的神情,不自觉的笑了。
突然一阵寒风从窗外带着雪透了进来,上官炎冥拿起旁边木案上自己的那件深蓝貂裘,给云江月披在了身上。
“阿月,关于这本悲空山,有些话,哥哥想了好久,决定还是要同你说…”
云江月抬头,看着突然神情严肃认真的上官炎冥正盯着自己。
“兄长,有什么话便直接说吧,阿月会认真听。”
上官炎冥看着她点了点头,继而轻轻叹了口气,便将自己从景扬那里打探来的,那些关于悲空山的事情,同她认真讲了一遍。
听完他关于悲空山的这番话,云江月竟没有上官炎冥预想的那般悲伤难过…
她仿佛早已看透了一些东西,她转头看着窗外纷纷扬扬的大雪,突然有些痛快的笑了出来,笑容之中带着释怀,也有些许无奈苦涩。
“阿月,你若想哭就哭吧,在哥哥面前不必介意。”
云江月看着上官炎冥心疼担忧自己的样子,只轻轻叹了口气,平静说道。
“我为什么要哭?兄长莫不是也太小看阿月了…以前没有指望时我都没哭,如今有了这下卷的悲空山,我更不必哭了。虽然这悲空山比上卷的寒山祭要更凶险,但或许阿月有那个福分呢。再说姑姑以前不也说了吗?我的武学悟性可是比你还要好些呢…”
上官炎冥看着她一脸轻松的在自己面前分析起了修炼这悲空山的利弊…
他突然觉得自己的眼睛里面也在下雪…凝结,飞舞,降落…最后融化成涓涓细流…流向心脉四处…
“兄长应该也看出来了,我现在不过只有原来的六成功力了,如果任由寒山祭在我体内反噬也不过半年…所以就算我练不成这悲空山,解不了这诅咒,那不还有至少半年的寿命吗?等到我内力全失武功尽废的时候,我那时就不用这银月双刀了,到时,我呢…就去安静做个闺阁淑女,天天躲在房间里,绣绣花,写写字,弹弹琴可好?不知兄长那时会不会觉得阿月无用,突然嫌弃就不想养我了呢…”
上官炎冥认真看着她这副在自己面前故作轻松的模样…他只觉得,她愈是笑的明媚好看,他心里愈是悲伤痛苦…突然他落下泪来,走上前紧紧抱住了她。
“怎么会?只要阿月愿意,哥哥会养你一辈子,还有下辈子,下下辈子…”
“这可是兄长说的,那我到时便天天窝在这九幽山庄吃白饭,什么也不干,可是要好好享享这世间清福…”
“光吃白饭怎么行?阿月不是最爱吃那刚出笼香喷喷的大肉包子吗?”
“兄长又在笑话我…”
听见上官炎冥又拿起小时候的事打趣起了自己,云江月像个天真烂漫的孩子,轻轻打了他一下,试图从他怀里挣扎出来,却还是被他牢牢抱住了。
“阿月还有很多的事情想去做,阿月不想再去算着是能活半年一年,还是那三年五载,否则便是又平白添了许多负累…兄长,你已经尽力了,真的很谢谢你,一直对我那么好,为我做了那么多的事…”
“阿月和哥哥还客气什么…哥哥希望我的阿月可以有福气结束这寒山祭的反噬,可以永远活的肆意快活些…”
“阿月知道…这些年,阿月都知道兄长对我的好…”
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
上官炎冥此刻只想就这样安静的再抱一抱他的阿月…因为他知道他已经在开始失去她了…那份曾经埋在他心里多年的执念,他曾是如此渴望拥有这个早已深深让他相思入骨的女人…而如今,他更希望她可以好好的活下去…
当他从景扬那里得知了悲空山的真相,当他坐在凄寒的冷风中一夜未眠…他心中的那份固执也随着他的悲痛绝望渐渐开始消散,他不再那么发疯执着的要将她永远留在自己身边…
只要他的阿月能活着,能好好的活着…他可以尝试同自己和解,可以尝试让自己慢慢去接受…将无法再去拥有她的可能…
唤起思量,待不思量,怎不思量。
上官炎冥轻轻放开了她,慢慢在旁边书案前坐下,他给云江月递了一杯热茶,笑着打趣说道。
“不过阿月,你这绣花还能不能学会,哥哥不知道,但我觉得琴还是轻易别弹了…毕竟比起你手中的那双弯刀,这退千军万马方面啊,还是你的琴更胜一筹…”
“兄长这是又在笑话我了吗?那以前不还是兄长教我练琴的吗?怎么如今先生不好好反思自己,反而是在嫌弃学生了?”
上官炎冥看着她坐在自己旁边,一边喝茶一边撇嘴埋怨的样子,偷偷笑了下。
“我记得有些人啊,这练琴的时候要么经常梦周公睡着,要么同那天兵天将打架把琴弦折断,要么就是找各种理由不想练琴…例如啊…这今天肚子痛,明天头疼,后天没心情…一年到头,能坐在那耐住性子练琴的天数…当真是屈指可数…所以是哥哥教你的琴没错…可阿月,你有见过哪个学生,学了三年都学不会一个曲谱的?”
“哼,那还是要怨兄长…先生不应该是因材施教有教无类吗?我看应该是,没有教不会的学生,只有不会教的先生才对…”
看着云江月一副蛮不讲理的样子,上官炎冥满是宠溺的笑了笑,无奈说道。
“对…对…阿月说的都对…你这琴艺不精,当然不能怨你不用功了,和你没关系,都该怨哥哥这当先生的不会教…”
“嗯…这还差不多…哈哈…”
云江月突然看到外面的雪似乎小了许多,要知道她以前可是最喜欢看雪了…
她急忙微笑看着上官炎冥,眨了眨她那灵动清澈的眼睛,又晃了晃他的胳膊,很是期盼的撒娇说道。
“外面雪小多了,我看兄长这会也无困意,不如陪阿月一起出去走走吧。”
上官炎冥随意看了一眼窗外,又看着她这副可怜巴巴的样子,拗她不过,笑了笑,起身同她一起出去了。
二人漫步在这处深夜的安静庭院中,地上已铺了厚厚一层雪,踩在上面沙沙作响。空中飞舞的雪花小了些,缓了些,落在脸上,凉凉的。
可云江月和上官炎冥似乎各有各的心事,都没有说话,只安静往前慢慢走着。云江月突然开口问道。
“兄长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阿月有什么打算?”
云江月突然愣了一下,停下了脚步。上官炎冥看着她,低头浅笑,继续说道。
“阿月今夜约哥哥出来看雪,难道不是有话想对哥哥说吗?”
云江月看着上官炎冥,看着眼前这个和她一起长大的男人。
是啊,他可是她的哥哥啊,他可是那个足够了解她心思的炎冥哥哥啊…
“不愧是我家兄长,阿月的心思从来都是瞒不过你的。”
“哥哥可是和阿月在一起十年了…”
“兄长,我打算去璟州走一趟,顺便去探探风满楼的平阳商会,也好…”
“是因为林阔吗?”
伴着一阵寒风,稀稀落落的雪花从他们面前飘扬落下,两个人就这样安静沉默的注视着彼此,透过上官炎冥那双洞察世事的眼睛,云江月仿佛隐约感受到了一丝笼罩在这天地间的悲伤失落…
“那批山洞中查获的巨额军饷和大量的军械物资是因为他吧!你发了忘川令让乌鸢鱼蚕调动了一支山庄精锐奔赴京都也是为了他吧…”
“兄长都知道了…”
“阿月,这天下好男儿有的是…你一定要选他吗?一定要是他吗?”
“一定要是他!”
听到云江月在自己面前不假思索的说出了这句话,上官炎冥看着她,绝望悲伤的闭上了眼睛,看向了远方落满了雪正在无声哽咽的山林。
“这世间的男子,我只想要他!只想要他一个!他是这世间最好的男子,他是那么好的一个人,阿月和他在一起永远很安心很高兴,我好想每天都看见他,阿月想嫁给他!哪怕只与他做一天的夫妻,哪怕不能与他共此生到白头,阿月也想嫁给他!”
上官炎冥于这飞雪之中,亲口听到云江月坚定说出了这番心里话,此刻他只觉得,自己的那颗心才是在经历着一场数九寒冬…
此刻,他于寂静无声处山崩地裂!
看来他真的要永远永远的失去她了!
“可是哥哥也很喜欢阿月,也想娶阿月,这些年一直很喜欢很想…阿月,哥哥真的不好吗?和哥哥在一起,难道你不安心不高兴吗?”
“哥哥很好,阿月和你在一起也很安心很高兴…但是和公子在一起的时候,那种感觉不一样…阿月真的好喜欢好喜欢他…”
上官炎冥看着在自己面前落泪的云江月,这一刻,他终于明白,他的阿月最终还是要离开他了…
这离开的时间比他预想的要早,这瞬间的心痛比他预想的要重。
片片飞雪迎风打在他的脸上,瞬间融化成了点点雨珠…突然他竟不知这是雨珠还是从心头涌出的泪珠。
他伸手去触碰云江月那张沐着风雪有些冰凉的脸,将她再次轻轻拥入了怀中,他轻轻抚着她那带着香气浸着寒气的乌发,极度悲伤的落下泪来。
“阿月真的要离开哥哥了吗?”
“阿月永远都不会离开兄长,因为兄长是阿月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
“你去找他吧…哥哥更希望你高兴…”
这一刻,上官炎冥在整颗心整个人都碎裂之后,他终于决定开始和过去的自己试着和解,和心中的那份执念和解。
他曾答应了姑姑要永远照顾好阿月,他不会强迫阿月去做任何事,也永远不会去伤害她,即使他真的很想拥有她,很想永远把她留在自己身边,可他也是真的希望,他的阿月能够永远高兴…
他知道,若她不高兴,那阿月便也不是他的阿月了。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雪纷纷扬扬还在下着,似乎比刚才又小了些,不远处屋檐下的一排灯笼随风晃动。上官炎冥站在这寂静的雪夜里,凝视着他的阿月片刻,突然冲她笑了笑,温柔说道。
“那今晚这雪夜,阿月还要不要哥哥继续陪着往前走?”
云江月一脸明媚的笑了出来,冲他重重的点了点头。
上官炎冥往前走了几步,突然发觉云江月没有跟上来,他疑惑之下,转头正准备唤她时,还未等他开口,云江月偷笑着,随即委屈巴巴的看着他,说道。
“我的鞋袜湿了,炎冥哥哥背我。”
上官炎冥瞬间愣在原地,他看着偷笑的云江月,这一刻,仿佛回到了多年前的那个夜晚…
当时年少的云江月偷偷跑去九幽山庄的后山去找一只白狐狸,后来大雪封山被困在了山上…上官炎冥跑去后山寻她时,她也是这么和她的炎冥哥哥说的。
那天晚上云江月偷笑着趴在她炎冥哥哥的背上…他背着她下山,她一路打着灯笼帮他照亮了前行的路…
此刻上官炎冥看着她,突然笑了出来,随即眼睛闪烁着光芒,慢慢走向了云江月。他看着她,思索了下,慢慢说道。
“好啊,那今晚哥哥就背阿月下山,只是不知,这次我们阿月,在山上找到她的那只白狐狸了没有?”
云江月看着冲自己微笑的上官炎冥,低头笑了出来,继续认真回答道。
“找到了,她找到了那只白狐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