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安侯府前堂,吴象铉已坐在客座上,一伸手,示意祁京往主位坐。
他是马吉翔的心腹之一,任督察院右佥御史,正四品。
祁京瞥眼看去,他穿的也是一身常服,衣领处还有一个扣子扣错了位,看样子出门时十分着急,此刻正一脸笑意的看过来。
“戎政其实已找到了办法,保证李元胤与吴楚两党都动不了他,但留这种所有人都知道的小把柄在手上,终究不舒坦,因此人可以交给祁小郎。”
他一开口便道明了主要,话中也有提示马吉翔与他很看重祁京,可真要比起来,他只是做了一件事情,并不能以此骑在他头上来。
祁京问道:“找到什么办法了?”
吴象铉道:“戎政可有与小郎说了去年武冈城破一事?”
“说了。”
“那就好。”吴象铉朝着天一拱手,做足了派头,道:“我只说一句小郎便会明白,昨夜戎政一夜未归,是在皇宫中过的夜。”
祁京沉默片刻,道:“皇上要保他?”
吴象铉微微一笑,道:“只是其次,这几日因小郎几人南归打破了楚党一家势大的局势,也因此事是楚党内奸出卖了你们,所以昨日的大朝会朝中人都在观望,等着扛罪的人被推出来,落井下石,戎政只是被陷害了而已。”
祁京没有急着说话,心中却是知道吴象铉是在避重就轻,只用了其次二字便规避掉了他的问题,同时又在提点这不是他该知道的事。
但也只是这一句,祁京便明白了马吉翔对吴楚两党以及李元胤恐怕是没有办法的,只能依靠圣眷顶上去。
而吴象铉顿了顿,又看着他道:“但既然祁小郎是自己人了,那此事便好解决了,届时不仅能把戎政摘干净,说不定还能反击吴楚两党,争一争这揭发通敌卖国的大罪的功劳啊。”
“嗯。”
“不知,祁小郎要用什么办法救人?”吴象铉道:“时间可不多了。”
祁京摆弄着马吉翔给的那块腰牌,平静道:“我需见到在你手上的六人。”
吴象铉微微一滞,愣了好一会儿,才道:“好,这六人就在我府上,祁小郎可随我去接手。”
“用刑了?”
“没有。”吴象铉笑道:“本官乃御史大夫,专为民请命,怎能对民用刑?况且戎政吩咐不能杀,本官自不会怠慢。”
“其中一人的伤养好了吗?”
“自然,自然,姜总兵之子,身份可尊贵着呢。”
“审过?”
“放心,他们没多说什么,只听祁小郎你的话。”
祁京道:“晚上回去,就你和我,乔装从后门走,不要让李元胤的人发现。”
吴象铉道:“我来侯府走的正门,李元伯想必已知晓了,何必演戏?他官职比侯爷低,不敢动我们的,再者,从后门走。不体面。”
“不,他若知晓人在你府上,想必已派人过去了,我再去,以后的行踪会被他全程盯住。”
“行吧,不过小郎且放心,他们只能看着,不敢动。”
祁京皱了皱眉,感觉马吉翔麾下的党羽也太嚣张惯了,这种时候竟还能在意体不体面的问题。
也怪不得马吉翔会从外借人手过来,只看那日严峥手下的那个矮胖锦衣卫竟也比这四品的御史缜密的多........
他这一皱眉,也被吴象铉注意到了。
毕竟他投靠马吉翔已久,又是心腹之一,旁的能力不敢多说,察言观色的本事还是有的,且炉火纯青。
然而,吴象铉想到的事却与祁京不同,他认为是祁京在摆架子给他看,因为那六人是在自己府上,马吉翔其实已经算脱手了,只要狠下心来做局把自己卖了,最多能算上个包庇罪,他却不同,只要事发,他是第一个要挨雷的人。
谈到这,吴象铉却不准备与祁京说明利害,只放下了架子,准备配合祁京行事。
“本官...呃...我已得知韩文广那日在苍梧县的细节,发现了一些疑点,祁小郎君要不要听?”
“我自己会问。”
“好。”吴象铉和颜悦色的应了一声,又道:“祁小郎要等到晚上那个时辰?我让人备些夜食,我们吃过再走可好?我的体面不重要,关键是不能让小郎君饿着做事。”
祁京摇了摇头,忽然问道:“那个严百户也在你手上?”
“不错。”
“能调他出来做事?”
“怕是不能。”吴象铉道:“我们也不是有意要捉他,乃是吴党要把他交代出来,戎政不过顺手为之,且他三心二意的,放在手下做事也不妥当。”
看着祁京若有所思的神色,吴象铉马上又道:“不过,我在审他时他倒是对祁小郎君感触颇多,如今明面上都知是他率先捉了你们这些南归义士,倘若祁小郎能在下次朝会前把事情办妥,他亦可出来当作一个指认吴党的小把柄.......”
祁京道:“他明面不是你们的人?”
吴象铉笑了笑,道:“小郎君还不知这几年朝中局势风气?既想靠自己人发达,但也要防着自己人呐.......”
”你不愿?“
吴象铉直言不讳道:“小郎君不来接手,事发之后戎政就会把我推出去了,而我,会把他推出去,这些自然可以改,不过要看小郎君的意思。”
这话说的倒也符合其心性,吴象铉能投靠马吉翔,并不是有气节之人,换另外一种角度来说,就是不觉得自己有能力,能独当一面,想的也自然是能来个信得过的大腿抱住,越厉害越好。
这些的前提条件是,祁京他要看到祁京有能力,且信得过。
严峥的事不算大,但他不愿意松口,且见了祁京如此淡然自若,倒也不觉得被这事情有多大了,至少罪不至死。
转念一想,他本身就是高风险换来四品大员的高回报,有时只是来的顺序不同而已,严峥背了这罪被按下去一段时间,再回来便又能升半级的,年轻人熬一熬没什么。
当然,不被推出去是最好的,如今有了祁京来接手,即使事情到了最坏处,他亦可利用祁京顶替掉位子,也不得罪严云从,稳赚不赔的买卖。
“我在三日后把事情办完,下次朝会之前,我要见他一面,这与扳倒吴党有关。”
“祁小郎君做事细致。”吴象铉感慨一句,打了个太极道:“怪不得能入了戎政的眼,但戎政给我的意思只是脱手。”
祁京不理他,又道:“还要一批人,韩文广在千户所的旧亲信,有几个找几个,全部调过来听我指挥。”
“小郎君不用我们的这的人?”吴象铉脸色有些凝结住,道:“且那是锦衣卫,得李元胤点头才行。”
“可行,让韩文广去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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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府地牢,韩文广正倚靠在泥墙上。
这间牢房只关了他一个人,且吴府的下人为了省事,连他身上的锦衣卫的衣服都未叫他换下。
除却头天吴象铉审问时丢了个水囊给他,一连四日,不管不顾。
这还是他自己计算的时日,牢中不见日夜,但今日午时他还是朝泥墙上划下了第五道刻痕。
他并不知道这几日外面发生了何事,一开始只知自己是被马吉翔捉了,张大人会想办法周旋的。
但随着时间愈长,这种想法愈发变得飘渺起来,彷佛自己已失去了支点,每次睁开眼时,总能在黑暗中看到北上时自己身边死去人的眼神,宛如一道利剑。
他想到了祁京曾与他说过的一种刑罚,把人丢在一间黑屋子里,这个人会慢慢崩溃掉。
也正是有了这念头,他才在心中一点点的数着时间,将脑中那些垂暮的心绪撇开一点。
忽然,外面有脚步声响了起来。
门被“嘭”的一声踢开,油灯的光线远远就映射了过来。
韩文广抬起头,眯着眼看去,只见有人已提刀站在了他面前。
“谁的人?”
他只来得及说出这句话,刀便架在了他脖子上。
“走。”
那人架着他出了门外,他遂看见旁边牢房中程平与赵石宝也被人押了出来,一副病怏怏的样子,还有更前面的一些人,已经在押着人出去了。
还未等说话,一套定勇营的军服已甩在了他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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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京站在吴府前堂门口,眼看之前马雄飞手下二十个军士列了队。
他歪了歪头,皱眉道:“就这么伪装?”
吴象铉笑了笑,道:“这几身勇卫营的军服还是好不容易才找出来的,营里多少人都没衣服穿,你看看,新制的。”
他所指的勇卫营,正是司礼太监庞天寿麾下的军营,这也是吴象铉自己出的主意,说祁京倘若要用韩文广,不能打着侯府的名义。
之后,他又把马吉翔的人塞了进来,谓之鱼目混珠。
祁京也不避讳,说了一声把领头的几人带进来等着,便径直朝旁边小道走了进去。
领头的队长有些犹豫的看过来。
“还不去?你们以后都听他的。”
“是……”
吴象铉吩咐了一句,自己却没进去,而是盯着祁京去的方向,若有所思起来。
转头一看,只见马启明正从旁院门打着呵欠出来,遂扯住他宽大的朝服,问道:“侯爷呢?”
“走时才刚睡下,我也两日未眠了,你作甚?”
“你不在这盯着他?他要用自己人。”
“我盯着有什么用?”马启明恨恨道:“军服送来了,你要伺候那猢狲自己去,我的事儿办完了。”
吴象铉心知马启明还带着些许怒气不平,又见祁京得了信任,这是准备回去躲着了。
其人的性子也就是这样,或者说他还算是个有个性的人,只耍耍小性子,即使心里不舒服也知道不能强出头。
他也不多说什么,只道:“你走了,那之后此事都要听他的了,他若要找你,不可推辞。”
“不是,这才多久,你就成了这小猢狲的人了?”马启明道:“本郎中做不做,干他何事?”
“我只说你不可推辞,侯爷的腰牌在他手上,等收回来,你再怎样没人管你。”
马启明皱了皱眉,道:“还真就用他做完这事儿就丢了?”
“我亦不知侯爷心思,提前与你通个信而已。”
马启明又打了个呵欠,拂袖摆手道:“知道了,到时再收拾他。”
吴象铉点点头,眼见马启明走远,又吩咐了府中下人一声,“等万员外郎回来了,让他来见我一面。”
“是.......”
此时,吴府的管家吴三凑了过来,问道:“老爷调这是作甚?”
“埋几颗钉子,泥鳅真成龙了,说不定要连着我们一起收拾了。”
吴象铉随口说了一句,不紧不慢的将衣领上那颗错位的扣子复了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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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京走到了吴府一方小院里,正见赵石宝与程平穿着那身军服,被人推囊着进来。
他们一抬头,看见祁京后先是一愣,然后竟有些扭捏起来。
“祁头儿,那个...那个...我们是被谁捉了?我这才刚回南边,糊里糊涂的在哪鸟书院放哨完回去,就被那些鸟人捉了.......”
赵石宝是个耿直人,率先开了口。
他饿了四日,无力的靠在椅子上,委屈巴巴的看着祁京,见祁京一副淡然自若的样子,身后还跟着两个仆从,也明白了自己这是得救了。
他又转眼看了看刚刚推囊他的下人还在,发起了脾气。
“滚开啊,狗猢狲,这是老子大哥,再看就做掉你........”
那名下人没理他,只看祁京摆了摆手,他退下间又瞪了他一眼。
程平却不像赵石宝这般不知事,目光看向祁京,有些不知所措。
才想开口间,只听身后有人走了进来。
“头儿......”赵石宝又委屈巴巴的叫了一声。
韩文广步履蹒跚的走进来,看着祁京站在那,亦是沉默了一会儿。
祁京也大概知道他们心里在想什么,吩咐身后的两个仆从备些吃食上来,又让人去把剩下的三人带了过来。
随着姜之升与蔡川三人陆续被押进来,众人皆是在对视着,一时间竟没有人开口说话。
祁京顿了顿,看着他们道:“嗯,我投靠马吉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