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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以后,姜淮回忆起在宫中的时光,发现她甚至都要记不清李庭言的模样,却清晰的记得,他在那个大雪纷飞的午后,在御花园的红梅树下,丹唇微启,对她说出的那番话。

“你以为清朔在乎你,但你忘了,在他心中,你永远都是低于长宁郡主的”。或许在他看来,他们之间的情感,便只有男女之情与竞争关系,他从来也不明白她内心真正的所思所想,更不明白,她对宋清朔的感情,从来也不是简单的爱慕。而她与苏微澜之间,更是从不存在竞争。

红梅树下,瑾柔身着红色冬衣,举着一柄小木剑像模像样的跟着姜淮比划,忽然足下不稳,摔倒在了雪地里。

“瑾柔,可摔疼了没有?”姜淮忙停了下来,蹲下身扶她起来,为她拍去了身上粘的雪片。

瑾柔却哈哈一笑说:“淮娘娘莫要担心,一点也不疼,但是我不想练剑了,我想和阿狸一块玩会可好?”

“好。”姜淮温柔地摸了摸她的头,“不想练的话就松放几日,你还小,习武什么的也不急。淮娘娘这就带你回宫,咱们抱了阿狸出来,再叫上兰芬娘娘,一道去打雪仗怎么样?”

“好耶!”瑾柔一把搂住她的脖子撒着娇说,“淮娘娘抱着我去吧,我最喜欢打雪仗了!”

姜淮轻笑着抱起她说:“这么小就这么爱撒娇,也不知是像了谁。”

回宫的路上,她们迎面撞上正来御花园散步的李庭言与苏微沁,苏微沁身穿嫩黄色宫装,外罩一件白色银狐披风,头戴东珠海棠花步摇,依偎在李庭言身边,显得愈加娇美可人。

她远远的见到姜淮抱着瑾柔公主行来,便微微侧身附身行礼,“见过舒妃娘娘。”

姜淮淡淡说了声免礼后,又抱着瑾柔向李庭言请安问好。李庭言看了她一眼,她今日打扮得颇为素净,一身刺绣玉色大袖衫,几乎与雪景融为了一体。数月不见,她竟是比之前看着气色还好了不少,一向苍白的脸色也变得红润了起来。

“爹爹!”瑾柔见淮娘娘和父皇谁也不说话,机灵地朝着李庭言伸出手说,“淮娘娘要和儿臣一起去打雪仗,爹爹也一起吧好不好?”

李庭言把她从姜淮手里抱了过来,捏捏她肉嘟嘟的小脸说道:“爹爹今日还有事,怕是不能陪瑾柔了,爹爹明日来陪你打雪仗好不好?”

“爹爹是不是不要儿臣了。”瑾柔说着便哇哇大哭起来,“爹爹都好几个月没来看儿臣了,爹爹定是不要我了,爹爹有了其他娘娘,马上还会有弟弟妹妹,不要瑾柔了。”

李庭言被她这一哭变得有些手足无措起来,立刻抱着她拍着哄:“怎么会呢,爹爹本想着去处理政务,晚些再来看你。而且这些日子才不是爹爹不来看瑾柔,是淮娘娘不想见爹爹,爹爹怎么敢来呢。”说完还颇为得意的瞥了姜淮一眼。

姜淮无奈,只得对瑾柔说:“淮娘娘没有不想见陛下…”

“那爹爹现在和我们一起去打雪仗吧!”瑾柔抓着李庭言的胳膊,“瑾柔好想爹爹。”

“好呀,那我们一起去。”李庭言立刻便应了,又转过头对苏微沁说,“你先回去吧。”

苏微沁识趣地应声退下,却在离开前装作无意地说了句,“如今已到腊月,想来二姊姊也快要回来了,只是不知二姊姊的病好些了没有,不知何时才能回京呢”。

“郡主病了?”姜淮立刻问道。

苏微沁点点头说:“也不知是生了什么病,只听母亲说,似乎有些严重,一连数日二姊姊都昏迷不醒,也不知现下如何了。大哥哥担心外头知道了二姊姊的病情,会引起边关动荡,遂秘而不发,如今也就家里人和嫔妾还有陛下知晓。二姊姊吉人自有天相,想来是会无事的。”

“陛下…”姜淮有些狐疑的看向李庭言,“郡主到底如何了?”

“瞧朕做什么。”李庭言语气不善,“此事和朕可没关系。舒妃不是要陪公主一道去打雪仗吗,走吧。”

李庭言说着,牵起姜淮的手,也不问她的意思,便自顾自地朝梅林中走去。雪地里映着红梅朵朵,本应是冬日胜景,姜淮却只觉得那红色直晃眼睛,让她想到了南境沙场上死伤的战士鲜血,心下更是烦闷,便是陪着瑾柔打雪仗时,亦是心不在焉。

瑾柔见状,跑过来安慰姜淮道:“那个郡主是什么人?是淮娘娘的姐妹吗?”

“是呀,她是我的姐姐。”姜淮想到苏微澜,一向冷漠的脸上也浮现出了温柔的神情,“她是这世上对我最好的人。所以她生病了,我很担心。”

“那我们回去吧,瑾柔不打雪仗了。”瑾柔拉着她的手说,“我陪着淮娘娘回去,让爹爹派最好的太医给那位姨姨诊治好不好?淮娘娘的姐姐,一定也是这世上最好的人!”

“好,多谢瑾柔了。”姜淮笑着抱起她,正欲向李庭言行礼离开,李庭言却叫住了她,把瑾柔交给了身边的乳母吩咐道:“先带公主回凤仪宫,朕有话和舒妃说。”

乳母立刻便抱着瑾柔离开了御花园,等四周的人都散去后,李庭言折下一支红梅递给姜淮道:“这枝花开的不错,拿回去宫里摆着赏玩吧。”

“陛下忘了。”姜淮并未伸手接过那株梅,“臣妾不喜欢红梅。”她从来都不喜欢红梅,只喜欢春日里的粉色繁樱,刮风的时候,花瓣成片落下,虽然花期短暂,她却独爱这种短暂绚烂的美。

“是了。”李庭言收回了手,“朕记得,你只喜欢樱花。只是梅花高洁,阿淮竟不喜欢吗。”

梅花高洁,但她确实不爱,喜欢梅花的,一直都是苏微澜,而她也和梅花一样傲立于寒风中,从不向任何人低头。姜淮不一样,为了生存,为了她在乎的人,她才不在意那些所谓的气节风骨。

“长宁郡主并非得病,而是中了蛊毒。”李庭言缓缓开口说道,神情淡漠,没有一丝担忧。

“蛊毒?!”姜淮下意识地抓住了李庭言的手,指甲几乎都要掐到了他的肉里。

他受痛皱眉,却也没有收回手,而是对她说:“康格山一带有南越遗民联合交趾遗民叛乱,郡主率军前去平定时不慎遇刺,因此中了蛊毒昏迷不醒。三月前消息传入宋将军府,清朔带伤入宫请旨,请求朕允他前往苍鹭看顾郡主,遍寻名医。”

原来,当日康格山一带的遗民作乱,拢共也不过七八百人,其中也多是一些老幼妇孺,说是叛乱,倒不如说是个土匪窝子。

只是南越与交趾遗民对大梁恨意颇深,时常下山作乱,康格山地势险峻,又是穷山恶水之地,并无多少朝廷驻军,因此当地县衙的府兵与驻军围攻多次无果,便只得上报给了长宁郡主,请她带兵镇压。

苏微澜亲自领了一千精兵入山平叛,不过三日便平定叛乱,绞杀了寨子中全部的成年男性,让其余民众并入康格山所在的南峤县,又增加了康格山的驻军。原本若是不出意外,此次叛乱到这也就结束了,小的都不会在大梁史书中留下只言片语。但偏偏,就出了意外。

苏微澜下山之时,于山腰处遇到一衣衫褴褛身受重伤的少女,看着不过十二三岁,衣不蔽体,浑身是血的倒在荆棘丛中。她心下不忍,亲自下马将那少女救了出来。不料那少女竟随身携带暗器,用袖箭刺伤了苏微澜。苏微澜大怒,命人将少女带回营地严刑拷打,务必问出她的真实身份。

伤口不深,因此苏微澜并未放在心上,简单包扎后便亲去审问了那人。她于刑讯之上手段颇深,不过半个时辰少女便招供自己是南越王室后裔,名叫白玛,自幼便东躲西藏,母亲是原南越六公主,生她之时难产而亡,并不知父亲是谁。只有个师父——原南越巫祝将她抚养长大,告诉她她母亲本是南越的公主,南越国灭后,先吴越王屠了南越王室,巫祝扮成乞丐,将当时还在襁褓中的南越六公主偷摸着救了出去,这才得以逃出生天。

后来他们召集了其他南越遗民,一道在康格山中定居,但巫祝恨透了大梁,对吴越王更是恨之入骨,于是自幼便告诉那南越六公主要报仇雪恨。南越六公主难产而亡,留下一女便是她。而如今,巫祝也死在了苏微澜的刀下,她要为她的先祖,为她的师父报仇,这才演了这一出戏,伺机刺杀。

“小小年纪便有这般计谋,倒是聪慧。”苏微澜听完她的供词后冷笑一声,随即射出一箭,正中白玛的左眼,“我不会让你死,你会好好活着,为了你的南越国活着。只是,我也会让你知道,死是我对你最善意的施舍。”

“你以为,你又能活多久?”白玛笑着,那抹笑容让苏微澜竟有些熟悉,多年以前,另一个少女,也总喜欢露出这鬼魅般的笑容。只是,她们终是不同的。

“那袖箭上有蛊虫,你已经中毒了,根本活不了多久。要不了七日,你浑身都会爬满蛊虫,最终七窍流血而亡,连尸身都会被蛊虫吞噬,死无葬身之地。你们大梁人,不是自诩天朝,认为我们是不开化的蛮夷吗?哈哈,现在你这位天朝最负盛名的女将军,竟然死在我这个蛮夷的手里,好笑吗?真好笑啊哈哈哈。”她大笑着,鲜血顺着伤口汩汩流出,更是吓人。

苏微澜暗道不好,立刻拿出匕首狠狠剜除了伤口的腐肉,又从白玛身上割下一块肉,恶狠狠地说:“好啊,那我怎么死,你就承受十倍的痛苦去死吧。”

她立刻召了苍鹭一带所有的郎中为她诊治,却无人能解蛊毒,但幸而有一对蛊毒有所了解的苗医说苏微澜当初及时剜除腐肉,故而蛊虫的蛊母并未进入体内,因此并不会致死。但即便如此,她的体内也已经被中了蛊毒,虽不至死,但也无人可知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苏微澜立刻修书告知苏微澈,让他即刻亲自前来镇南关戍守,又命副将张简封锁消息,对外自己说她生了急病。而五日后,她陷入了昏迷,一睡不醒,如活死人一般。

宋清朔得知这一消息后,顾不得自己身上还带着伤,立刻便进宫请旨,恳请李庭言许他前往苍鹭相伴于苏微澜身侧。

“郡主中的是蛊毒,你又不知该怎么解读,即便去了又有什么用?”李庭言如是问道。

宋清朔却重重磕头,言辞切切地说:“至少臣可以为她遍寻名医巫祝,哪怕只剩一丝希望,臣都要救回郡主。”

当时他背后的伤口崩裂,鲜血溢出,却还是跪在地上,只求李庭言许他离京。

“你去吧。”李庭言听闻此事也是后怕,一代名将竟险些丧命于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之手,更别说这蛊毒竟这般可怕,防不胜防,若是他们还有同党,后果不堪设想。苏微澈和张家小将军尚且自顾不暇,只怕这寻医问药之事铲除同党之事,也只能交给宋清朔了。“但朕不会许你兵权,你独自前往。”

“是,微臣领旨,谢主隆恩。”他重重俯身谢恩,而后立刻离开了圣宸宫,甚至来不及回府包扎伤口换身衣服,便快马加鞭赶往镇南关。

三月前,那不正是她生辰那时候,怪不得宋清朔当时没有亲自来宫里找她。只是,她想到这忽有些生气,倒不是因为宋清朔的爽约,而是这样大的事情,他瞒着自己不说,甚至还不许旁人告诉她。她善用毒,对蛊毒自然也颇有研究,若是她在,或许能救苏微澜也不一定。难不成自己在他心中,就是那等只会拈酸吃醋的无知妇人吗。

李庭言注意到她的反应,以为她是生了宋清朔的气,遂俯下身咬着她的耳朵说:“看吧,朕早就对你说过,清朔他心中最要紧的,从来都不是你。他不顾自己的身子,只为去镇南关陪着她,为她遍寻名医,若今日中毒的人是你,他会吗?这样的事,可不是第一次了。当日你被母后灌下红花之时,恰逢郡主感染瘴气,他也是这样不管不顾的从雁门关日夜兼程四千余里,带着医圣去为郡主诊治。你以为他在乎你,但你忘了,在他心中,你的分量永远都是低于长宁郡主的。可朕不一样,阿淮,在朕心中,你才是最要紧的那个。”

“陛下。”姜淮无意与他争辩,只是抓着他的衣袖,颤抖着声音问,“郡主现下如何,可脱离危险了?陛下,臣妾想去看看她,恳请陛下允准。”

说着便跪了下来,跪在雪地里苦苦哀求李庭言。

李庭言甚少见到她这般茫然无措的模样,即便是为了宋清朔,她也没有这么手足无措的时候。他忽然有点纳闷,宋清朔为了苏微澜这样豁出命去,她竟不恼?反而一心一意只有苏微澜的安康,这女人当真奇怪的很。

见姜淮实在害怕担心,李庭言也低声安慰道:“清朔已经带她回来了,想来这几日便会抵京,你若实在放心不下,待她回京后,也可去吴越王府上瞧瞧她。”

“是,臣妾叩谢陛下恩典。”姜淮立刻磕头谢恩。

“起来吧。”李庭言不悦地皱眉,“跪在雪地里像什么样子,回头感染了风寒,不还是只有朕白白担心,你还指望他宋清朔心疼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