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奢华的加冕大典已经引起学者们的不满了,也让您离巴黎民众的距离更远。一无所有的人看到别人的财富,就容易心生仇恨。听说这个典礼计划要花费80万里弗尔,是真的吗?”
“这……”杜尔阁的问题把路易给难住了。他确定自己听泰雷神父提到过具体数字,但他还没养成对数字敏感的好习惯,“大概是吧。”
“请陛下想想,如果取消典礼,就能立刻节约80万里弗尔。这是整年收入的四分之一啊!”
杜尔阁甚至没有指出,按照一直以来法兰西王室的办事习惯,典礼的实际开支必定还会更大。
路易立刻就心动了。
“这是法国王室一直以来的传统,如果突然取消,会不会带来不好的影响?或许各国会嘲笑法国,连一个加冕典礼都举办不了。”
“能取消典礼的体面借口可以有很多;重要的是,各国的嘲笑不是食物、不是衣物、不是金银、不是枪炮,他们只是一些永远都不会消息的流言蜚语而已;即便不取消典礼,各国也还是会抓住各种莫名其妙的小细节进行嘲笑。”
路易默默思考一会儿,答道:“加冕不只是国王的仪式,也是王后的仪式。我想我得问一问王后。这个建议很好。你还有什么别的想法?”
杜尔阁略有些失望。不过,这本来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陛下,我刚刚所说的,无论是增税还是减支,都只是小打小闹,解决不了根本。增税,正如您所说,只会加重人民的负担,引起不满;而财政的所有支出项目几乎没有一项不是必要的;加冕典礼已经其中最为不重要的一项了。能从根本上让您摆脱财政困境的,只有一个词:改革。而且必须是在‘不破产、不增税、不借贷’的前提下。”
“改革?怎么改革?”
“国家财富的基础是农业,税收的主要部分也是农业税;必须唤醒农业的活力。而农业又以谷物为核心。我建议,先从谷物市场开始改革。尤其要改掉泰雷神父现在的做法;国家谷物专卖局必须废除;集中的谷物买卖,短期能够平抑物价,长期却会严重影响自由流通。
“财富就像是一条河流里的金沙,如果在河道中到处设置阻碍,河水的流动就会变缓,那些金沙就会沉到河底,我们在岸边用篮子捞,只能捞到一星半点。只有把阻碍撤掉,让河水自由流动,河底的金沙才会被带起来,岸边人的所得才会更多。
“应该废除谷物的入市税,让谷物自由进入市场。行会也必须废除。行会的本意是商人互助,但现在它们已经渐渐成了一个个垄断集团,将某个地区或某种货物的交易完全掌握在手里,别的商人没办法参与,价格全由行会说了算。
“等谷物市场的改革稳定下来,再将改革扩大。”
两人的谈话持续了接近两个小时。
当杜尔阁离开时,他得到了一个近期的任务——他要尽快起草一份改革的方案,写下来呈给国王。
而路易红彤彤的脸蛋上也写着难得的兴奋。杜尔阁的理论他未必完全明白——不是智力的问题,更多是社会阅历的问题——但他觉得很有道理。最重要的是,杜尔阁对前景的乐观展望让他从债务的阴影中振作了起来。
“我大胆地预测,十年之后,这个国家将会好得连您都认不出来。我们国家的公民在知识、道德、忠诚和爱国主义方面将远远超过其他国家的公民。”
玛丽一眼就读出了路易脸上的兴奋。
当她笑着询问原因时,路易先是一副迫不及待要倾诉一切的样子,但及时忍住了。
“我刚刚跟杜尔阁见面了。他真是一位令人愉快的人才。我想你可能也听过他的名字?”
路易可不敢小瞧王后的“情报网”。他知道王后的陪同女官有几位是沙龙常客,毫无疑问在同王后闲聊时,这些热衷八卦的女士会提到许多人或事。
“听说过,陛下。他有很高的声望;沙龙中的学者都对他寄予厚望,认为他回对国家大有益处。”
“是吗?这太好了。我正准备任用他。”
玛丽答得不偏不倚:“让他试一试也好。”
反正也很难比现在更差了。
不,还有更差的。为了支持美国独立战争,路易十六还会扔出13亿里弗尔。到大革命前期,国库的赤字将达到40亿里弗尔。
“对了,咳。”小路易扭捏了一下,“如果,只是如果,取消明年的加冕典礼,你觉得怎么样?”
“我觉得这是个好主意。”
“真的?但成为王后,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日子。你值得那份万民瞩目的荣耀。”
“我始终相信,身为国王或王后,最值得的荣耀,是在他或她去世的时候,民众为之哭泣。”
路易握住玛丽的双手,眼神好像春天的暖风,温柔地吹拂。
“你真好。真的,你太好了。”
尽管不吝给予国王鼓励,但玛丽心中平静得像是一面镜子。
单说取消典礼的事情,就不见得能成功。国王这一关好过,整个凡尔赛宫那些守旧的贵族们却未必肯买账。不说别人,光是诺阿耶夫人,即便与她亲厚,为了守住这个展现王室无上威严的仪式,恐怕也能念上三天三夜。加冕仪式不单只是一场盛大的浪费,还是政治作秀,是国王向国内外炫耀其统治权的工具。人们对被隐藏的秘密有天生的好奇,因此乐此不疲地解读各种细节,即便再牵强附会都有人买账。取消一场仪式,光玛丽自己都能马上想象出七八种阴谋论来。对于没有底气的政府来说,这些阴谋论中若是有一个击中事实,都是令人恐惧的。
而路易确实没有底气。
他是新国王,还有两个月才到19岁,前国王之死和自己的遇刺还未查清,对朝政一知半解,更不要提赤字高悬的财政,派系林立的朝廷,矛盾重重的社会。
或许他的王冠不需要这个仪式,但他的自信心需要它。
至于杜尔阁的其它改革。原历史已经展示出了它的失败之路——否则哪还会有大革命?
即便不借助历史知识,凭借自身的判断,玛丽也不看好这次改革。
杜尔阁即便有声望,那也仅限于新思想的学者中;在掌握了权力的贵族和教会之中则平平。跟中国宋代养望二十年、入阁时受到几乎全体士大夫欢迎的王安石相比,都差了许多。何况他也面临同王安石类似的窘境:参政时间短,在地方上没有自己的亲信,政令不通;朝廷中党派之争严重,拖后腿的太多;更不用说所有改革者都要面临的共同问题:既得利益者的强烈反对和阻挠。
面对这些困难,改革者必须有极大的权威、极强的□□,才能扫清障碍。偏偏在法国,各地高等法院的权力太大,足以同中央政府抗衡,抵制任何新政策。如果路易十六能保留他爷爷去世前几年的战果——废除巴黎高等法院,并扩大政策,架空地方高等法院,那么经济改革或许还能推行;偏偏年轻国王心软又兼听,认同人民想要自己做主的希望。很快,他就会下令罢黜莫普,并恢复高等法院了。
如此改革,除非上帝忽然打了个喷嚏,将所有反对者都喷死,否则终将只能失败收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