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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你看到我老婆养的那只白猫了吗?看到它怎么玩儿那只小老鼠了吗?我现在就像那只辈夹在两边爪子里的小东西,往左是一爪,往右还是一爪。”

巴黎市长德·科马尔坦冲副手抱怨着。他面前书桌上摆着两份命令书;一份来自杜伊勒里宫,一份来自凡尔赛宫。

乍看两边的命令很相似:都是要求他调派人手,迅速恢复巴黎市的秩序,然而通读之后,就会发现细则截然不同。

杜伊勒里宫的命令,是要将那些无套裤汉、尤其是袭击了艾吉永的那一批人当做社会不稳定的源头,坚决抓捕;凡尔赛宫那边则表示,要充分依靠人民相信人民,组织那些平民组成治安巡逻队,以免某些宵小趁乱打劫。

要是夹在两道命令中间的人不是他,他一定会感叹什么叫说话的艺术:明明干的事背道而驰,却都能打相同的旗号。

“我该照哪一边的意思办才好?”科马尔坦愁得头发都掉了一把。

“要不先等等?”下属小心建议,“看看别人怎么做再说?”

科马尔坦也不过一时晕了头,一经提醒,便连忙点头:“不错,正应该这样。你立刻把我的家庭医生叫来,我先装病。你快派人去打听法院跟警察署那边是什么态度。”

在这西岱岛上,有巴黎最重要的三个中枢机构:市政厅、法院和警察署。三者都直接向国王负责,相互没有从属关系。

打发人去了之后,他又觉得多此一举。

“还用问吗?法院的莫普一直是艾吉永系,而警察总监勒努瓦现在已经是王后党了。说来说去去,只有我两头没有着落。”

以往明哲保身、两不相干一直是他自豪的从政哲学,这回他有些不确定了。

“不过,如果我投靠的那一派输了,下场恐怕还会更差。还是装病划算。”

打定主意,他动手把桌面弄得凌乱些,两道命令打开摆在两旁,在一份文书上签了一半名字,将蘸着墨水的笔扔在桌面。

“工作途中忽然病倒,”他满意地说,“这样就差不多了。”

门外嗒嗒嗒脚步声响起,才刚离开的下属又匆匆回来:“大人,没有选择了!”

“什么没头没脑的?”他不悦地问、

“王后、王后陛下的部队登岛了!”

“什么?!”他一跳而起,“之前不是说王后的部队被打败了吗?怎么援军来得这么快?”

“是船,是王后的海军!”

“海军部不是艾吉永管的吗?等等……难道是王后收服的那个杀人不眨眼的红发女海盗?”

“就是她!”

科马尔坦牙齿了一战,急问:“现在她到哪里了?”

“她们先去了法院……”

“坏了,肯定是找莫普算账,说不定待会儿就到这儿了。”他手指在桌上挠了挠,“快,快把杜伊勒里宫来的命令烧掉。不,等等!”

他在案头上找了一份纸质和大小差不多的文件,“拿这个去烧,字烧干净,但形状要保留。”

说着又把原版文件仔细收到书架上一个空的书壳里;表面上看,这就像是一本普通的书。

“假如过几天王后党不行了,我还有个退路。”

自言自语,他转身拿起王后的命令,写下“照予执行”几个字,签好名。

“好了,你去法院门口等着,等女海盗一出来,就立刻请她们来见我。”

“那家庭医生还请吗?”

“当然请!我得病到一切尘埃落定才行……”

“一群女兵?”帕维隆不禁大怒,“艾吉永留下的守卫是饭桶吗,连一帮女人都打不过!”

“她们是一群女海盗,都是炮火里谋生的女人,不是一般人啊。”下属劝解道。

帕维隆两手紧了紧。莫普在杜伊勒里宫伴驾,如今巴黎法院由他说了算,但出了事也只能由他顶着。

“没办法,只有出去见见她们……”

“没这个必要,”一个豪迈的女声从门外传来,“我们已经自己进来了!”

帕维隆沉着脸刚想斥责,话卡在了喉咙里。

走在英姿勃勃的红发女军官身边,穿着天蓝色斗篷的,是他再熟悉不过的面孔;一个艾吉永此时做梦都想抓到的人。

“这是我离开凡尔赛宫时,阁下的叔叔托我带给你的。”王后微笑着接过侍女递来的一本书,“他说你原来最喜欢看。”

帕维隆哑然接过。这本书纸边泛黄,已经有些年头;翻开内页,就能看到他曾经的笔迹。

他父母健在,不过因为自小跟随叔叔在巴黎念书,和这位身在法兰西学院的长辈更亲近一些。

“《君主论》……”

他收起心中感慨,正色望向王后。

法兰西学院的知识分子大多偏向王后,他叔叔的一贯立场帕维隆也是清楚的。借王后之手送书,无非是想让他回心转意。

“我叔叔痛恨这本书,”他开口道,“觉得它充满了利益交换,半点道德也没有。他一直主张法学应该以人性为基础。”

“我认为法律应该是道德的最底线。”王后说。

“那么陛下与我叔叔的观点很相似。”

“阁下自己的观点呢?”

“法律无关善恶,而是契约。”

“让我想起了卢梭先生。”

帕维隆紧闭上嘴。他身为莫普的“走狗”,没少被新派知识分子口诛笔伐。在表面上,他和主张推翻君主制的卢梭背道而驰,是不应赞同此人的。

“我和叔叔有不少观点相反,”他说,“但有一点很相像:我俩都非常倔强,很难被别人改变想法。”

卡特琳娜在一旁发出嗤笑。对她来说,没有揍一顿“说服”不了的人。如果有,那就两顿。

“我也自认是个顽固的人。”王后说,“据别人评价,我似乎相当善于改变别人。”

“追逐名誉、财富、权力的人容易改变,追逐理想的人难道也能?”

“名誉、财富和权力也是一种理想,”王后道,“而且有时候,这种理想比别的还坚定。”

“哼,那么陛下的理想是什么?三者于一身?”

“我最初的理想很简单,就是保住自己的性命。”

满室寂静。连卡特琳娜都忍不住惊诧地回头。

这句话放在当下,倒也不奇怪;假如真的以叛国罪落到艾吉永手里,即便没有公开处刑,之后被做什么手脚也很难说。这几年法医毒理学在公众的关注下发展迅速,几乎每个月都能查实一两起投毒案,每半年都能听说一种新毒物,大家才知道原来有这么不为人知的杀人手法可供利用。

但加上“最初”俩字,意味就不太一样了。贵为奥地利公主,嫁到法国这样强盛的国家做王后,玛丽能有什么性命之忧?

故作惊人之语——帕维隆心中不免这样评价。

玛丽只是忽然有感而发,不打算真的解释清楚。她顺着话头继续:“我听说东方有一句话:‘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当我发现我和许多人在同一条船上时,我就意识到,不能只救自己的性命。我得把这艘船打造得更结实耐用才行。”

“您和您身边人是船,那么谁是水?”

“民众。”

“……您畏惧民众?”

“畏惧,也依靠。”

帕维隆再次讶然无言。无论新派还是旧派,都对王后相当有好感——主要是因为她兴建图书馆、重视教育、热心于资助学者;但在公开场合几乎没有明确表达过政治倾向,即便说话,也不过是一些提倡美德之类的“正确”话题。

这也是他第一次知道,她内心是一个启蒙派。

玫瑰终于将尖刺亮了出来。

或者她并不是玫瑰,而本就是一把宝剑,藏在鞘中。

莫普对王后的分析没错。平衡很快就会打破,利刃也将飞舞。第一剑会砍向高等法院吗?

“您来这里,恐怕不只是为了说理想吧?”

当然不是。

玛丽此行,也不是为了算账——至少暂时不是——而是为了抢救一下双方的关系。

如果要在旧高等法院和莫普法院中选择一个来合作,她当然希望是新派。

旧法院与王权对抗,自然有它进步的一面;权力过于集中就会产生危险,这毋庸置疑。

但分权往往也带来低下的效率;对于急需改革的玛丽来说,向王权效忠的新法院当然更符合心意。至于这种制度未来会不会被昏庸无能者利用,造成更大的危害,那是子孙后代自己的责任。

更何况,一个跟中国四川省差不多大的国家还要分成十七块搞地方自治,在她看来就是笑话。等蒸汽机车制造出来,有线电报发明出来,中央集权将会是趋势——统治力和人员、信息的流动速度正相关。

试想,一个最快速度十天半个月才能到达的地方,会愿意听从中央号令吗?而一个一天就能到达的地方,敢不听中央的话吗?古代中国之所以没有拓展更多疆域,信息传达就是限制条件之一;反过来说,古代中国能有偌大疆土,和完善的驿站制度也有关系。

玛丽让郎巴尔加紧研制蒸汽机车,不只是要加快技术发展的脚步,也有这方面的考量。掌握交通枢纽的重要性,即便是晚清朝廷也知道。郎巴尔清楚地记得,第一部成功的蒸汽机车的发明时间是1814年;在事先知道了发展方向、又全力投资的情况下,将这个时间提前十年不是问题。实际上,试验机已经制造了出来,虽然还有很多实际困难需要克服,但已经成功行走了500米铁轨,并原定于下周接受王后的检阅。

如今突发事变,能不能赶上行程还不一定。

而有线电报的试验项目,也刚刚开发出来。电池、铜线、电磁感应原理,三个基本条件齐备。虽然要走出实验室还有一定差距,但同样曙光不远。

如果自己败于此时,这些看似只烧钱不实用的项目还能继续下去吗?她不敢想。

担子重,就意味着脚步更加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