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就是说,您可以承诺,在打败艾吉永之后,莫普阁下的地位不受影响?”
“不单单是他,也包括你们。我还可以承诺,将会在将来的进一步改革中支持莫普。”
这不是原定计划。玛丽选择会见帕维隆,除了因为莫普在杜伊勒里宫不好见面之外,也有别的打算:世界上永远不缺将上司当做爬升路上的绊脚石的人。
不过见到帕维隆本人之后,她又改了主意。帕维隆看上去不太像是会背叛提携过他的上司——除非他的演技真有那么好。
“这样的条件艾吉永公爵也能给。”帕维隆提醒。
“确实。你们只要明白,我们两边的差别,没有你们想象的那么大;而我对你们,也没有任何迈不过去的偏见。”
“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
帕维隆皱眉。
整整两个小时,王后从理想谈到人生,谈到社会现状,谈到各国外交;但提到实质部分,却是一笔带过;没有热切的游说,也没有讨价还价。
这样的条件未免太不吸引人了,她凭什么认为他们会因此抛弃合作多年的伙伴,投入陌生的派系中,辛辛苦苦地重新建立自己的威望?
这位女性可不是以愚蠢闻名的。
还是说王后真的有偌大自信,认为自己占尽上风,能逼使莫普不得不正视这个条件?
直到她们离开,他还是不得其解。
他叫来随侍,细细地问王后一行在这前前后后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仿佛也没什么特别的……女海盗把前边堵了,守着门口不让任何人出入,然后就恭恭敬敬地请王后进来。我们见了陛下,就更不敢阻拦了,走只能乖乖见礼,大气也不敢出。”
“等等,你们都知道王后到了?”
“那当然了。红发女军官吵嚷着王后陛下驾到、不得无礼。不要说我们,旁边警察署和市政厅那些探头探脑的人也都知道了。”
帕维隆胃部像装了一块大石头一样沉下去:“那现在呢?门口还有女军守着吗?”
“没有,都悄悄地撤了,一干二净。”
帕维隆一捶桌子:“卑鄙!”
大张旗鼓地进来,恨不得昭告天下;悄无声息地离开,仿佛要低调处理。如果要告诉旁人,这期间的两个小时,王后和帕维隆不过是谈了一些废话,这谁能相信?一手提拔他的莫普或许会信,但艾吉永呢?艾吉永又能相信他与莫普不是合谋倒戈吗?
“快,立刻派人——不,你亲自去,”此人是他的心腹侍从,莫普是认得的,“到杜伊勒里宫,不要干别的事,首先找到艾吉永公爵,跟他说有要紧事要找莫普阁下。等莫普阁下到了之后,你一五一十把我跟王后的对话告诉他们,记住,一定要当着两个人的面说,而且要抓紧时间说,不能有任何拖延。”
侍从虽不解其意,但为人老实可靠,当下就出发。
但过了一会儿,他又满脸汗水地回来。
“女军官们在桥头监视着,说只许进岛不许出岛。”
帕维隆咒骂一声。之前为了不让王后逃出西岱岛,军队炸了好几座桥,现在坏处也报应到他们头上来了。
他只能默默祈祷,希望莫普对他的信任、艾吉永和莫普的交情经受得起考验。
“成功与否取决于许多偶然事件,也取决于敌人的心态。运气好只以小小的成本就能赚到大利,运气不好就跟扔到水里面,只听个响声。这方法巧是巧,但不能把赌注都押在上面。”
王后说。
巴黎市长科马尔坦或许是吃了这一套,表现得乖顺无比,赌咒发誓地要效忠王后救出国王。这个时候两面派总是居多,玛丽也不会去深究他的小心思。
在警察署,玛丽见到了意外的人。
罗伯斯庇尔就在这里。
玛丽没有问起,但他主动汇报了离开后的系列行动——包括在克里夫公爵的帮助下逃离,借助克里夫的帮助购买了瑞典连队,之后又到警察总署组织队伍的事。
“我想陛下目前最需要的就是兵力。警察队虽然不算正规力量,但聊胜于无。”
王后没有追问他和克里夫的关系。罗伯斯庇尔望着王后沉静的脸,暗自猜测:是遗漏了这个疑点,还是心里有数,暂不点破呢?
玛丽说:“要稳妥还是得走正道。当务之急要救出国王。”
艾吉永现在的作为,用中文形容就是“挟天子以令诸侯”。玛丽穿越过来10年有余,又不像后世那样隔着大洋也能接触到形形□□的故土消息,有时她甚至担心自己很快会把汉语忘记。还好,有些花了三十多年刻在骨子里的东西,不是那么容易消去的。
“艾吉永把国王当做人质扣押在杜伊勒里宫,我们只能尽量把敌军调走,趁机潜入,把国王带出来。”雅诺说。
“潜伏行动你和夏尼夫人擅长,陆地上打仗我们这里却没人懂。”
他们离开凡尔赛宫,主要目的就是和贝尔蒂埃会和;即便现在有罗伯斯庇尔的人手的稍许补充,这一点也不变。
就在他们准备出发时,夏尼夫人带来了坏消息。
“我想,这个消息非得我亲自向您报告不可——它太过重大了。”
地下蛛后咬了咬牙。
“贝尔蒂埃部及瑞典连队在连胜两战之后被突然袭击,队伍溃散,火炮也全毁了。跟随部队一起的郎巴尔夫人和克里夫公爵下落不明……”
“你说什么?”玛丽猛地抓住夏尼夫人的手,“你说她——什么叫下落不明?!”
“我已经下部下尽全力了解情况,但是战场太乱,附近居民大多躲了起来,志愿帮助他们的义勇兵也在战斗后四处逃了,恐怕只有战斗的双方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我有一条线可以联系到贵族骑兵队里的人,但需要一点时间去确定。”
“贵族骑兵队?这就是打败了他们的部队?”玛丽咬着牙,“就是大家眼中的一帮废物?”
“是……”夏尼被她利刃般的目光逼得缩了缩,“据说,事情发生得很快,几乎不到半个小时就定了胜负。周围居民听到了大量的爆炸声。被卷入的人恐怕连尸骨都不一定能留下……”
玛丽放开手,身子晃了晃,跌坐到椅子里。
“郎巴尔夫人一定没事。去找。”
她的声音冷冽刺骨。夏尼定定地望了她几秒。
“陛下,那种情况下,很可能——”
“我说了她没事!你亲自去找!”
夏尼眼神一黯,低头离去。转身前,她给雅诺送去一个眼神。哪怕跟对方互相看不顺眼,这个时候能让她放心托付的,也只有这位从一开始就跟在王后身边的密探头子。只有他能好好安慰开解王后。
然而没等旁人开口,王后就下了命令:“你们先出去。”
“陛下……”
众人面面相觑,到底不敢让王后说第二遍。他们守在房门外,寸步不离。
不知内情的卡特琳娜见情况不对,也收了她的大嗓门,低声向旁人询问,这郎巴尔夫人到底是个什么人,王后的反应怎么就这么大呢。
郎巴尔是什么人?
是唯一和她来自相似背景的人,是唯一能理解她的雄心壮志的人,是和她一起拟定了所有计划的人,是她在朝堂外最得力的左膀右臂——
是如果没有卷进她的“大事”,就不会遭遇这种危险的人。
即便是按照历史的原轨迹,她也能活到十三年后;而假使照着郎巴尔自己原本的打算,返回意大利,将事业转移到伦敦,她至少还能再活三四十年。
她不应该死在这里,死在现在;不应该,也不能够。
玛丽将脸埋在手心里。
这跟她的设想完全不一样。朗巴尔先前虽然被软禁逼婚,但为了达到目的,艾吉永自然得保住她的性命;加上小艾吉永是和善的性格,不会跟他父亲一样逼迫人,朗巴尔的安全总能保障;所以她从没有担心过。
得知她被人解救,她也不过安心了一点。
“真是个傻瓜。既然被救出来了,为什么不先离开巴黎避难?哪怕是到凡尔赛宫去……”
然而答案她心知肚明。为了稳住那些义勇兵,为了给她再多几分实力——
“愚蠢。白痴。”
玛丽不知道自己想骂的,到底是那个不知身在何方的挚友,还是麻痹大意又无能为力的自己。
雅诺看了一眼半掩的房门,转头追上夏尼夫人;等四下无人,他拦下对方,低声叱道:
“你胆子太大了!”
夏尼冷笑:“你不是没有戳穿吗?那你现在也是共犯了。”
雅诺不禁语塞。
王后心绪不宁,没去细想太多;雅诺却看得清楚。假如夏尼真的没有朗巴尔的消息,哪里还有空亲自跑到这里向王后报告?即便说是消息重大,以夏尼的任务优先的性格,也不会过多考虑这种仪式性的东西。
“告诉我,朗巴尔夫人到底是死是活?”
他担心夏尼之所以隐瞒,是为了给王后一个接受噩耗的缓冲。好在对方立刻给了否定的答案。
“既然人没事,为什么要欺骗王后?”雅诺面色不悦。
“看陛下的神情和表现,你还不明白?”夏尼眯起眼睛,“朗巴尔夫人对陛下太重要了。我这是在种痘——你应该知道原理吧?先让病人患上不太严重但病症相似的天花,这样真正的天花入侵时,身体就不会染病了。陛下必须得适应朗巴尔不在的日子。”
雅诺瞪大眼睛:“你这是在操纵王后的情绪!你以为她是个物件,随你怎没摆弄吗?”
“没有!我只是为她着想,善意地隐瞒一点事!”夏尼几乎跳起来,“你怎么能做这种指控?”
她深吸一口气。
“我这辈子是不会嫁人了。我想你也一样,不会娶任何人。王后对我们来说是唯一的。所以无论我做什么事,都只会是为她着想。我不信你没有看到其中的危机——朗巴尔夫人如果只是王后的一个好朋友,那就好办得多;她只需要安安全全地待在那里,在王后需要的时候抚慰她的心灵就好。但事实上不仅如此。
“朗巴尔在王后党中,有高于任何其他人的地位。此外,她还拥有匹敌一国的财富,有涉及面极广的庞大实业体,有众多人才——甚至还有民间的号召力。你应该能看到这几天她的工人们怎样组织起来的吧?试想如果有一天——仅仅是如果,她们二人终究还是决裂了呢?如果朗巴尔终于决定动用手中的力量,去阻挠王后的事业呢?那不仅是情感方面的打击,也是政治上的强大阻力!
“必须让王后意识到,朗巴尔不是永远都能在她身边的;或许有一天,她忽然就会离开,无论是蒙主召唤也好,还是分道扬镳也好。王后不能再过多地倚重朗巴尔了。在王后未来的布局中,必须把属于朗巴尔的权柄分散出去。只有这样,才是最安全的。我相信王后也明白这一点,只不过她顾念着情谊,不肯动作;既然如此,就该由我来逼她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