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普和艾吉永的关系,并不是一直都亲密无间。
10年前,舒瓦瑟尔失势,他们结成同盟,与泰雷神父一起被称为“三巨头”。或许是三方掣肘的原因,合作相当稳定。
老国王去世后,“友谊”曾一度恶化。变局在即,人心思变,疑虑和野心并存,相互看对方的眼神就不那么单纯了,甚至颇有针锋相对的意思。而后,老臣莫尔帕及舒瓦瑟尔被召回,大敌出现,他们一夜之间又“一笑泯恩仇”。两人都是政客,谙熟“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的道理。
就是如今,风雨十年,莫普也不敢保证艾吉永是完全信任他的;反之亦然。
王后在西岱岛上的举动,在有心人的推波助澜下,很快传到杜伊勒里宫。莫普不是笨蛋,很快就想到了后果。
糟糕的是,艾吉永也跟莫普一样聪明。
即便艾吉永口头上表示信任,莫普也未必相信,而心存隔阂;艾吉永也会想到这一点,而因此更不相信他。这是属于两个聪明人的恶性循环。
两天后就是公审大会,莫普实在不希望在这关键时候出乱子。一得到消息,在暗骂王后歹毒的时候,他也在考虑,该如何打破这循环。
不一会儿,艾吉永忽然到访。
见他面色如常,莫普反而越发疑虑。两人客客气气地寒暄两句,艾吉永开口:“有一件事,我想跟你商量商量。”
这就是要点题了。莫普打起精神,听他怎么说。
“这次我的家人被围困,让我很是担心。我们做的事,伴随许多危险,一定还会有敌人将家人视为我的弱点,加以威胁利用;不只是我的,你的也是。我找你商量,就是想把我的家人托付给你,让你安排一个绝对安全的地方。”
莫普一开始还有些摸不着头脑,但很快明白。
把自己的家人交给他,无非就是做人质。哪怕两人再有什么隔阂,考虑到家人,也不得不捆绑在一起了。这个做法,需要冒的风险极大,但简单有效。莫普原本还想再解释解释王后拜访法院的事,再一细想,至此其实已经不需要多说。
“我一定不让他们受任何伤害。”莫普保证。
艾吉永拍拍他肩膀,心照不宣。
“王后离开凡尔赛宫了,目的肯定不简单。你猜测,她的下一步行动会是什么?”
“她既然不甘心,下一步要做的不外乎两件:一是召集军队,二是设法抢走国王。”
只朝窗边看了一眼,主妇脸上的表情就变了。她一把拉开依依不舍看热闹的孩子,麻利地把木窗关得严严实实的,然后插着腰命令他离窗户边远远的。
“不许闹也不许叫,否则就叫外面的大兵进来把你抓走,知道不?”
她的恐吓中有几分担忧是真的。
从楼下大街上浩浩荡荡通过的,是一只穿着米白色制服的军队。她听人闲聊时说,这是地方上的部队。
这两天,巴黎人比往常更热衷于谈论这些事:哪儿哪儿开打了,还动用了大炮;哪儿哪儿又骚乱了,又有人趁乱抢劫了。他们头头是道地分析,这事情还没完,各种小道消息都说,城外的部队会调进来,到时候免不了大仗。
主妇和身边人一样,多少是偏向王后的;可乱糟糟的局面拖久了,她心里对两边都有怨怼。上面那些人就爱斗来斗去,可她至少三天都卖不出去两朵花儿了;丈夫在码头做工,虽然也还正常,可总叫她心惊胆战的,担心来回的路上遭遇什么意外。无论遇上军队,还是那些罪犯,都不是好事。
不幸中的万幸,在几天的装聋作哑形同瘫痪之后,市政厅终于回过神来,以各个教区为划分,以教堂为中心,组织起了民间义务巡逻队;警察局还派人给巡逻队培训,教他们该如何应对各种突发情况。
她和几个邻居妇人结伴去菜市场的时候,能明显感觉到街上的气氛都变得不同了;原先那些仓皇担忧的乌云,总算散开了一些。偷抢的事情都少了很多。
尽管如此,她沿街兜售的生意还是不敢恢复。
如今她每日晨祷,都要衷心地祈求万能的仁慈的主,尽快结束这场冲突。
“离决战不远了。”
随着城外部队开进,对峙双方都有同一想法。
由孔代亲王带来的部队,从城东长驱而入,聚拢到了杜伊勒里宫周围。
如果能够未卜先知,或者有无线电报之类的通讯设备,玛丽一定会想办法让自己的部队抢先去拦截;毕竟,为了偷出国王,杜伊勒里宫的防卫越少越好——可惜,谁也没有天眼可开。
玛丽的军队有布罗意元帅和诺阿耶公爵两部,由于事发突然,双方没有打过招呼,各自的线路也不同。
诺阿耶部直接往凡尔赛宫去了,跟杰尔吉部打了个照面。在碰上优势兵力,很可能全军被吃掉的危险面前,杰尔吉不慌不乱,冷静而灵活地撤退,仗着骑兵的优势全身而退。久经战争洗礼的诺阿耶公爵也不禁感叹,敌军中竟然有这样一位战术人才。
而布罗意部径直进了巴黎城,本意想直接进攻杜伊勒里宫。后来听说王后已经到了西岱岛,就转了方向,在西岱岛会合。
杜伊勒里宫离西岱岛相当近,就在它西北方向不到2公里处的塞纳河北岸。
如此一来,敌对双方隔着一条河,呈南北对峙局面。
布罗意部行军中途和贝尔蒂埃部接上了头。贝尔蒂埃从他们这里借了少量补给,但婉拒了合兵一处的建议。
“没有了独角兽,我们这一支部队,作为游击力量,或许还能发挥出其不意的作用。”
布罗意元帅也不多说,随他们离开。
他的儿子就在美洲打仗;当年因为儿子擅自娶了个平民姑娘的事,老元帅气得发疯,差点要跟他断绝关系,取消他的继承权,还是他的弟弟——布罗意伯爵——好言相劝,才把这件事暂且缓了下来。
布罗意元帅没有别的子女,如果真的取消儿子的继承权,最后遗产和爵位都会到弟弟手里;但凡这个弟弟起一点贪念,即便不去煽风点火,也可以袖手旁观。兄弟二人的感情是真的相当好。
伯爵自己也不太稀罕更多财产;路易十五在位时,他是国王机密局一把手,深得老国王信任,挣下不少身家;另一方面,他也持法国应当帮助美国削弱英国的政见,侄子身体力行的举动自然赢得他的赞赏。
虽然有人调停,但头两年父子俩间还是断了一切联系;后来老元帅慢慢气消认命,才又别别扭扭地派人探听儿子的消息。
游击战的打法,也传进了他耳朵。
当时他就跟弟弟说,这个打法有意思。
见儿子曾经的战友准备在巴黎这么打,他不禁又好奇又期待:这支小小的队伍,能在巴黎掀起多少风浪呢?
朗巴尔夫人和克里夫公爵,以及保护着他们的瑞典连队,也因为听说了王后的所在而赶来,途中与老元帅碰上。
在王后门前的卫兵大声通报来者姓名时,房间里传来仿佛东西落下的清脆的响声。她们走进去时,玛丽已经站起身,笑吟吟地看着她们。
“布罗意元帅,您来就好。”
“嗯。”
虽然因为儿子而加入王后党,但也同样因为儿子的婚事,老元帅一直对王后摆不出好脸色。玛丽知道他的脾气,不以为意,把视线转到郎巴尔身上,打量检查许久,才叹了一口气。
“你没事!太好了。”
其实夏尼夫人早就报告了平安的消息,但没见到本人,她总是放心不下。
“我可是有许多‘骑士’护卫着呢,当然没事。”
两人心照不宣,都知道相互有许多话要说,只是现在不方便。
布罗意元帅目光落到桌边,看到纵横交叉的黑格子上,零零散散摆着黑白棋子。刚刚那一声,就是棋子落到棋盘上的声音。罗伯斯庇尔站在棋盘另一边,神情不卑不亢。
“围棋?”布罗意元帅挑起白眉,“原来王后还有心情玩游戏!”
这也是王后带动起的小玩意儿,说是中国传来的游戏;实际上玛丽棋力一般,也没什么时间去琢磨,不过是心血来潮想找人一起玩,上流社会就都跟风学了起来。连路易都很喜欢下,而且下得比她好。
周围人中,以罗伯斯庇尔学得最快最好,据说已经是凡尔赛宫里第一高手,难怪他在警察署的办公室里也备着一副棋。
巴黎的“棋坛第一人”据说是拉普拉斯。不过他不是“欧洲无敌”;他和此时仍在普鲁士的拉格朗日——达朗贝尔把这个“简单却复杂的东方游戏”介绍给了许多外国同行,其中就包括他——可谓棋逢对手,两人长期利用邮件进行对局。
玛丽甚至打过利用围棋诱使拉普拉斯到法国来的主意,不过他在普鲁士住了十多年,腓特烈大帝也对他有知遇之恩,她的企图没能实现。不过根据郎巴尔的记忆,六年后大帝去世,拉格朗日就会受邀来到法国。
两个顶尖数学家的较量不是玛丽所关心的。
她让所有人都坐下,指着棋盘说:“我听说围棋原本是中国的将领学习打仗用的。”
元帅不屑于学这种流行玩意儿,听了她的话,露出不以为然的表情。
“围棋里只要所有通道被围上,就是死了。”
罗伯斯庇尔点头。在两人进来之前,他们就在说这件事。
“对艾吉永来说也是这样。假如他仗着国王当人质,龟缩到杜伊勒里宫而不出头,那就是他陷入死局的时候了。外面广阔天地任由我支配,资源任由我采掘,他没有补给,能支撑多久?”
“但如果内部有‘眼’呢?”“郎巴尔问,”国王在他手上。总不能给国王也断粮断水吧?”
“至多是‘假眼’。食物和水可以给,但弹药是不会给了。何况,一旦被包围,濒临绝境,他的队伍还会一心帮他吗?”
她点点头。
“艾吉永是上过战场的人,除非到了绝境,否则他不会这么做。我猜测,他一定会主动出击,与我方决战。”
“不过……”罗伯斯庇尔将棋子摆出一个简单的“劫”,“他也可能引诱我们集中到杜伊勒里宫,暗中在外边布下棋子,里应外合吃我们。”
布罗意品出了点味道:“小家伙说得还有点道理。孔代亲王的军队已经到了巴黎,孔蒂亲王的却不见动静;说不定是藏起来偷偷行动。”
“不会,如果孔代和孔蒂的军队同时入城,也没有艾吉永说话的分量了。”
“就算艾吉永防备着两位亲王,他们也未必买账。”见玛丽无动于衷,布罗意鼻子里哼出一口气,“你连对战友都不肯交底,还打什么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