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代亲王安顿好部队,与众人见过面后,私下又单独见了一个人。
同为波旁王族分支,两个家族既有过龃龉,也通过婚姻,二百五十多年历史,账目理也理不清楚。波旁家开枝散叶,在别国也有封王,但同在法国的耶只剩下四支;国王是扶不起的样子,奥尔良家又离心离德,现在也只有这对堂兄弟能相互依靠。想到这里,孔代原本急躁的心不由得一沉。
“我离开这段时间,你在国王面前有进展吗?”
孔蒂答得毫无波澜:“什么进展?”
孔代大急:“在我面前装什么傻!你这段时间紧跟国王,为的不是得到他的信任?艾吉永对我们这样防备,恐怕扳倒王后之后,就要对我们开刀。他依仗的,也就是在国王面前混得久,国王愿意听而已。只要国王愿意亲近我们,以我俩的兵力,要把他压下去还不简单?”
“原来你是这么想的。”孔蒂竟然一副要把傻继续装下去的样子,“我没考虑那么多,只不过见国王可怜,所以多陪陪他。”
“他有什么可怜?”
话虽这样问,孔代也知道。那个年轻国王,老国王在时说不上话,加冕又有王后,现在则是艾吉永——即便是孔代自己,打的也是别的主意。在这杜伊勒里宫,大概也只有本纳里奥是全心全意要侍奉他的。
他顿了顿:“我也不说什么虚情假意的话了。如今的情况,是真的要早做打算。你从小就有主见,要是有什么好计划,带我一个,我一定配合。”
孔蒂瞥他一眼,目光也犀利起来:“你说的打算,是艾吉永得胜的打算,还是失败的打算?”
孔代心头一颤:“什么意思?难道我们还能输给那个女人?”
“诺阿耶家和布罗意家都带兵来了,你还不知道?”
“我们这边原本就在兵力上占优,现在我的部队也来了。只要没有艾吉永掣肘,你也带兵过来,打赢还不容易?”
“我原本跟你想的一样。”孔蒂揉了揉眉心,忽然拿过纸笔,写下一个数字。
“5000吨?”
吨这个单位,跟其它公制单位一样,都是几年前由应用科学院制定的;有中央政府大力推广,大部分人也都渐渐接受。孔代的家族事业平常又职业经理人打理,虽然对一吨多重没什么概念,却也知道绝不是小数。
“前两天刚看到的报纸,一篇经济新闻,说的是法国化肥使用量逐年增加,原料硝石也开始供应紧张,去年光是从欧洲以外进口的硝酸钾就超过5000吨。”
如果是平常人,听到这里也未必有什么反应;孔代有家传的军事传统,立刻就明白其中关节:硝石也是制备火药的原料。
“化肥的配方专利握在朗巴尔夫人手里,国内至少八成的化肥产自她的工厂。这5000吨硝酸钾,恐怕也都进了她的工厂。”孔蒂放下笔,“我再跟你说一个数字——你知道我国曾经跟英国争夺过印度的控制权吧?争印失败后,印度的硝石矿落入英国人手中;而印度的硝石产量,当时占全世界的70%。为了扭转局面,五年前,朝廷专门成立了王家火药厂,让拉瓦锡牵头,采用新的炼制方法,才使得火药厂每年能获得1000吨的硝酸钾原料。”
孔代倒吸一口凉气。
王后手里本来就有这么多原料,加上拉瓦锡等一干化学家都是王后供养的学者,火药产量轻易就能超越王家火药厂数倍以上。
“时间站在王后这边。”他喃喃道。
转产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化肥生产也不能说停就停,但只要给了时间,这都不是问题。何况市场上总是客大欺店,朗巴尔的化工厂体量这么大,只要在原料供应商那里施压,说不定王家火药厂的炉灶里不久就会缺粮。
“西岱岛艾吉永忽然发难,如果那时候能控制住王后,把她的党羽该抓的抓该杀的杀,那么一切就都尘埃落定。结果王后逃了出去,在巴黎来去自如,朗巴尔也没能钳制住,胜利的希望,就越来越小了。我看艾吉永也有所感觉,所以着急着要决战,想一举成功。王后方面,却很有余地。只要顶住这一轮攻势,拖延避战,保住有生力量,自然就赢了。”
孔代咬着牙,半晌握着拳头,怒道:“这里是波旁的法国,不是哈布斯堡的法国!难道那个奥地利女人就真的能为所欲为?!”
孔蒂不语。
“难道你的想法又变了?!”
“我只是想到一件事。艾吉永明着暗着提过几次换国王的问题。不过,不到万不得已,不要说我们,就是他,也不会随便动这个念头。你说,这是为什么?”
“这自然是因为如果真要换,上来的人就是普罗旺斯伯爵——他比路易聪明多了。”
“对。普罗旺斯伯爵毕竟成年了,有了主见,就不好说话。其实,如果国王自己有一个年幼的儿子,那是最好的。”
孔代心脏突地一大跳:“你是说……”
“王后既然嫁过来,不管怎么样,也都是法国人了。哪怕她再厉害、再偏向奥地利,将来也不可能从哈布斯堡家挑选王储。她已经生过两次,第一个小王子虽然夭折了,但现在这个公主看起来也长得健健康康。夫妇俩年轻,今后肯定会有更多孩子,也肯定会有一个小王储。”
孔代抿着嘴,两手无意识地纠缠着。过一会儿摇头。
“我们事情做到这个地步,就算现在换边站,王后还会放过我们?”
“只有现在换边,才能体现我们最大的价值,王后才可能放过我们。过了这一段,再怎么做都没有用了。”
是啊,等拖上一周,哪边输哪边赢就一清二楚,赢家多的是讨好的人。
“所以说,要赌,只能趁现在。是继续跟着艾吉永,还是倒戈一击?我们得马上决定。”
孔代心中千头万绪,一会儿觉得艾吉永可恶,一会儿觉得王后该死,烦乱不定。最后干脆甩手:“直说吧,你是怎么想的?”
“我怎么想,要看国王怎么想。”
“国王?”
“我们要取代艾吉永,得国王愿意;王后要生孩子,也得国王愿意。他虽然决定不了哪边能获胜,可是影响得了获胜方最终的收益。”
孔代仔细想想,脸上的阴霾终于散去不少:“怪不得你一直跟在国王身边——果然不只是可怜他这么简单!”
“请不要动怒,布罗意元帅,”玛丽示意对方坐下,“我对战友,一向都是开诚布公。没有沟通交流,就没有合作基础,这一点我还是清楚的。”
元帅冷哼一声。
“待会儿我说的话,希望出我的口,入您的耳,除此之外,传不出这个房间——我相信您也知道其中的利害。”
“这还用说?”
被后辈这样吩咐,布罗意甚至感到一点侮辱。
玛丽点点头,公布道:“孔蒂亲王是我们这边的人。”
饶是元帅久经征战,也不禁面露惊讶。这次的反王后党,虽说是艾吉永一手主导,但主要领头有几人,有说是二王二公的,有说是三巨头的,也有说是艾吉永、二位亲王和本纳里奥四人的;无论哪种说法,孔蒂都是重要人物。谁能想到,他竟然和王后暗中勾连?
“他真的可信?会不会是引诱你上当的陷阱?”
“他值得信任。”王后没有说明更多,而是展颜一笑,“其中有更多内情,但涉及他的私事。我相信,如果您将秘密告诉我,也不希望我在盟友中间传得到处都是。”
布罗意哼一声,算是被说服了。
实际上,孔蒂亲王秘密加入了雅各宾俱乐部。
就是玛丽第一次听说时,也不禁哑然。孔蒂亲王看上去寡言沉默,想不到内心思想这样激进;这和历史上的他也不太一样——按照原“剧本”,他应属于温和改良派,政治坐标与莫普接近。话又说回来,历史上的这个时候,雅各宾俱乐部也还不存在。
现在他如此激进,难怪不肯跟艾吉永一条心,反而愿意帮助王后。在王公贵族中,其实不乏亲近新思想的人;王后两派交好不说,沙特尔公爵不只交好,还加入了泛神论的共济会,甚至自己资助了一个启蒙团体。但再怎么进步,至多也只到君主立宪。主张完全推翻封建制的王族,说出去绝对是轩然大波。从这个意义来说,玛丽也算是握有他的把柄了。
如果他今后的思想不缓和,有一天说不定会变成她的敌人——不过那也是以后的事了。
“我不会避开决战。”玛丽回到正题,“虽然拖延对我们更有利,但是巴黎市民等不起,我的许多工作也等不起。”
布罗意元帅自然赞成。这个决定合他的口味。朗巴尔虽然有疑虑,但想到国计民生,也不由得点头。罗伯斯庇尔却是做过谏言的;为更大利益牺牲少数人,在他看来才是最佳手段;但玛丽心意坚决。
“用决战吸引艾吉永的精力,配合孔蒂亲王,将路易营救出来。这就是我的打算。而且,我的打算敌人不难猜到。即便他不知道孔蒂是内应,也必定会严防死守。这是一场硬仗,没有多少能取巧的办法。”
众人商议一些事项。有元帅这个知战派在,先前他们设想中的许多疏漏都补了起来。
“最关键的,是严防敌人在我们和诺阿耶部会合前各个击破。”
军事上的是,玛丽只会纸上谈兵;交给专职军人去负责,比她瞎指挥要靠谱得多。老元帅大致介绍了思路,便去布防了;玛丽挥手要叫罗伯斯庇尔离开,夏尼夫人的密信到了。
“公审大会?”玛丽嗤之以鼻,“我不出席,他们怎么审?又有什么证据审?”
事到如今,公审不公审,已经对战局影响不大了,至多是用来恶心她。她倒要看看,艾吉永还能拿出什么花样。